化龍池。
昔年天下水族過龍門者,在此化龍,遭受被抽筋剝皮等酷刑的受罰真龍則墜落此間,神性真靈在此消融殆盡,失去真龍之身。
陳平安盤腿而坐,微微皺眉,雙手大拇指輕輕敲擊。
記得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曾經在披麻宗的壁畫城,花了二十顆雪花錢,買下一隻裝有五幅神女圖的套盒。
那五位當時就已經從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神女,分別名為“長檠”、“寶蓋”、“靈芝”“春官”和“斬勘”,其中神女斬勘又叫仙杖,她們分別持有一柄長杆金色荷花燈,撐寶蓋,懷捧一支靈芝如意,百花叢中鳥雀飛旋,披甲持斤斧,極其英武,渾身纏繞雷電。
先前陳平安不是沒有懷疑過,這位與萬瑤宗韓玉樹大道慼慼相關的神女,出身壁畫城。
只是好像時間對不上,披麻宗是外鄉勢力在北俱蘆洲好不容易才紮根的下宗,就是奔著壁畫城去的。
萬瑤宗開山祖師誤打誤撞進入三山福地,卻是極早的事情了。
除非是一種可能,某位神女施展了障眼法,其實她早就離開了壁畫城,但是彩繪畫像施展了秘法,能夠不褪色。
最近千年內,九位神女開始陸續選擇各自侍奉的主人,按照北俱蘆洲山上修士的“盯梢”和追查,離開壁畫的五位神女,“春官”銷聲匿跡,此外戰死一位,是被劍仙白裳親手斬殺,有兩位神女與主人共同兵解,而這尊被陳平安懷疑最有可能是斬勘神女的雲部天官,卻也完全對不上,因為她一直存在於北俱蘆洲視野中,因為這位神女是一位仙人境修士的侍從,這位得道之士並非劍修,根據避暑行宮那邊的記載,她還曾跟隨主人一起去過劍氣長城。
壁畫城地宮內,神女斬勘。
陳平安伸手抬臂,手中多出那把狹刀斬勘。
不出意外,這位俗稱“仙杖”的雷部斬勘神女,就是奔著陳平安手中這把行刑臺神物去的。
而狹刀斬勘,又是白髮童子早年從青冥天下歲除宮帶到劍氣長城的。
陳平安點點頭,收起兩幅畫卷,卻留下了那片雲海,輕輕呵出一口氣,便有異象出現,彷彿白雲生於仙人吹噓間,霧氣嫋嫋,如架雲梯,繼而從陳平安擱放那方水字印的本命水府當中,緩緩掠出一張碧綠符籙,水運濃郁且精純,此符一出,水光瀲灩,四方瑩澈。
陳平安祭出此符後,解釋道:“據說萬瑤宗以六張信物寶籙,作為修士的身份象徵,宗主得其三,其餘都被掌律在內三脈瓜分掉,這張寶籙,就是萬瑤宗六種秘符之一的吐唾為江符。”
按照《丹書真跡》的記載,符籙之妙,不在紙面,而是需要與修士金丹、元嬰融合,比如在那丹室之內牆壁上,勒石刻字一般,更高一層的境界,是透過一尊元嬰在關鍵洞府內立碑,以元神駕馭那種虛無縹緲的“純青爐火”,書寫比道家青詞更加古老的“祭文”。
練氣士在人身小天地內,勒石刻符,立碑紀事,才算遠古符籙真意。
以此畫出的符籙,才算屬於修士己物,獨得天地造化,與大道會心不遠。
所以陳平安從不覺得自己在符籙一道登堂入室了,還差得遠。
白玉京供奉有數部被譽為大道根本的大經,其中一部,名為《說符》,只是沒有陸沉的那部《黃庭》出名,流傳不廣。
李希聖贈送給陳平安的那本《丹書真跡》,就像是一本被精心裁剪過的縮略版《說符》。
“知道是好東西,但是一直不敢將此符大煉為本命物。就怕韓玉樹未卜先知,早早動了手腳,或是居心叵測,一門心思想著遇到強敵,就故意落敗而逃,留下這張祖山符籙給對手去煉化。”
陳平安說道:“透過演化和拆解,一路倒推回去,我已經大致瞭解這張秘符的修煉過程。”
“修士先在自身水府內開闢出一口深井,井口繞圈銘刻‘雨師敕令’四字,井口必須朝內傾斜些許,呈外高內低狀,有點類似小鎮那邊家家戶戶都有的天井,有四水歸堂的講究。約莫是每隔六十年,在冬至日,尋一處水運充沛的江河巨湖,取水一斗,分成四份,分別澆築‘雨師敕令’四字,先後由雨字居中一豎,師字一撇,敕字最後一捺,令字最後一筆的那一點,流入水井內。”
因為是在自身小天地內,萬事隨心所欲不逾矩。
在陳平安和小陌之間,憑空浮現出一口水井,井口銘刻有雨師敕令四字,一斗水懸空,澆在那四個字內,緩緩流入井內。
俗語說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自古修道一事,修仙法,求長生,顛倒陰陽,無視幽明殊途……本就是公認的逆天之行。
“在來年夏至日,修士捻符現世,藉助烈日陽氣走水一遭,手攢一組雷局,掐五龍開山訣,焚燒至少十二種類似大江橫流符、潮水倒灌符的‘藩屬’水符,作為進貢給此符的祭品,修士作鯨吞狀飲盡一斗水,在人身天地內造就出瀑布從天傾瀉於地的景象,衝擊水井底部,用以開掘更深,經過數十個甲子,百個甲子的‘滴水穿石’,這口水井,便能夠與外界的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靈感相通,修士持符唸咒,如持有天條律令,法天象地,口含天憲,當然借水無礙,滔滔江河之水遮天蔽日,足可覆山,變陸地為滄海。”
只見一斗水,高懸在天,一線垂落,有大瀑傾瀉直下的激盪聲勢,筆直墜入水井後,井內有雷鳴聲響。
小陌笑道:“憑藉此法,久久見功,張嘴一吐,祭出符籙,就能夠傾瀉一條江河,真是名副其實的一口唾沫淹死人。”
陳平安點頭道:“周首席當時也用了這麼個比喻。”
難怪你們兩個都還沒見面,就已經有了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
賈老神仙就曾在酒桌上唏噓感慨,不是貧道不念周首席的舊情,實在是小陌先生做人太厚道。
崔東山更絕,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來,就乾脆別回來了。
陳平安說道:“美中不足的,就是此符最貴重的地方,還在材質本身,能夠承載一層層疊加起來的道意。所以只能一代傳一代,符籙威力會越來越大,上限極高,幾乎可以觸及水法大道的淵源,但是無法仿造復刻,至於量產就更別想了。”
小陌說道:“既然問題癥結只在符籙材質,倒是不難,公子只需 說清楚, 以後我與碧霄道友重逢,可以與這位道友討要。”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欠誰的人情,都別欠這位老觀主的人情。”
小陌說道:“公子放心,我是例外。”
陳平安一時語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