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誠當時聽著三掌教在那邊神神道道,痛心疾首狀,唸叨了兩句,“朱陳一家,朱遇陳事必恭讓。”
林正誠聽得懂這句話的言下之意,因為李希聖本該姓“陳”,故而朱鹿身為白玉京花費不小代價送往浩然天下的一顆關鍵棋子,同時作為“李希聖”登山路上的護道人,朱鹿對李希聖待之恭敬,是題中之義。
還有一句,“男遇男於友,男遇女於婚,結朱陳之好,永不背離。”
林正誠當時就眼神古怪起來,陸沉悻悻然而笑,自嘲一句,亂點鴛鴦譜,貧道當年這不是想著為未來的小師弟、白玉京四掌教拉郎配一次嘛。
由於李希聖佔據了一部分小鎮陳氏氣運,故而朱鹿的出現,本該既是一種還債,又是一樁花果因緣,類似佛家所說的“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來世果”。要說“朱遇陳事必恭讓”,用在朱鹿和泥瓶巷陳平安身上,原本也是適用的。此外朱鹿若能為李寶瓶一路護道至大隋,順便在山崖書院遊學,於寶瓶洲,就是一樁不大不小的功德,將來三教祖師散道,等她重返青冥天下家鄉,想必又有一份“報酬”,從天而降,總之白玉京絕不會讓她白走一遭異鄉天下。
如果朱鹿的人生歷程,能夠按部就班走到這一步,原本可以成為一樁山上美談。
只是到手的機會,抓不住,那就只好“不談”了,陸沉就假裝根本沒有這麼一回事。
就像那靈寶城龐鼎的嫡傳弟子,在白玉京最高處,當時年輕道官表現出一種無運自通的堅韌道心,反而讓餘鬥和陸沉高看一眼。
老龍城孫嘉樹,錯過了一樁等同於“整座老龍城”的財運,孫嘉樹也未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悟出一個“造命在天,立命在己”的可貴道理。
林正誠也懶得與陸沉拐彎抹角,直接詢問對方準備如何處置朱鹿。
是就這麼對朱鹿棄之不管,還是準備有朝一日帶回青冥天下?
陸沉答非所問,只說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語。
人生會有很多的結果,卻沒有任何一個如果。
林正誠問道:“陸掌教就沒打算告訴她真相?”
陸沉搖搖頭,“以後再說吧,現在道破真相,於事無補。事情一旦長遠看,對錯是非,好壞偏正,就都要一團漿糊了。”
林正誠疑惑道:“既然朱鹿如此重要,陸掌教為何對她放任不管,眼睜睜看著朱鹿走向一條與預期不符的岔路?”
當那封李寶箴寄給朱鹿的密信,是個極為關鍵的轉折點。
既沒有防患未然,陸沉在擺攤那些年裡,與朱鹿從未有過交集,好似故意不去推敲朱鹿的心性,不去雕琢一塊蒙塵璞玉,紅燭鎮那場風波,陸沉也沒有任何亡羊補牢的舉措。
以陸沉的道法,不至於推算不到,只說朱鹿的習武一事,陸沉如果想要指點一番,當初朱鹿的武道前三境,就絕對不會走得那麼磕磕碰碰。
因為按照國師崔瀺的猜測,青冥天下的十大武學宗師,陸沉的某個分身,必然佔據一席之地。
“只是不符合貧道初衷的岔路,卻可能是這一世朱鹿的正途,這種事,這個道理,又該怎麼算?”
陸沉笑道:“修道之人,來世上走幾遭,開竅與否,歸根結底,還是咎由自取,還需自求多福。”
好像往前看一萬年,都是必然。似乎往後看一萬年,都是偶然。
道理可以是年年一換的春聯、福字,是一場悄然來去的春風細雨,是總會消融殆盡的冬日積雪,是一去不復還的流水,是縫縫補補又一年的老宅子,是看似推倒重建、卻始終保留地基的新屋子。
還可以是驪珠洞天的小鎮街巷,喜歡的門戶,就登門做客,吵過架拌過嘴的宅子,不喜歡就繞路。是那糧店,布店,酒肆,白事鋪子,喜事鋪子,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青石板,也可以是杏花巷的黃泥路。甚至可以是桌面上的雞糞,家門口牆角根的狗屎,可以是一隻積滿灰塵的酒杯,是小巷裡邊那條年復一年的滴水痕跡,是一雙懶得清洗、每次吃飯就隨手往腋下一抹的青竹筷子……
但是真相,只會是大夏天曝曬窮人後背的驕陽,是所有人抬頭望向太陽時的視線灼燒,任你有千百道理,萬千理由,不管明不明白道理,都得受著。
小鎮那邊有一句土話,被年紀大的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眼睛看不清耳朵聾,已經是個菩薩了。
表面上,這就是一句充滿自嘲意味的言語,人之將死,行將就木,已經跟泥塑、木雕的菩薩差不多了。
但是如果往深處細究,這卻是一個極有深意的說法,只是當老話傳得太久,太過代代相傳,年輕人早已不當真,聽過就算,甚至就連說這種話的老人,也只當是一句略帶幾分傷感、或是徹底看開了的玩笑話。
恐怕一地方言的消散,就是一座故鄉的消亡,就像一個老人的逝去,落土為安。
昔年小鎮某座龍窯窯口,有個每次勞作過後永遠衣衫潔淨的老師傅,還有個一年到頭都跟木炭、泥土和窯火為鄰的窯工學徒。
之後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一位先生倆學生。
先生飲酒率先言語一語,兩位得意學生,崔東山和曹晴朗先後唱和。
“貧兒衣中珠,本自圓明好。”
“不會自尋求,卻數他人寶。數他寶,終無益,請君聽我言。”
“垢不染,光自明,無法不從心裡生,出言便作獅子鳴。”
泥瓶巷內獅子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