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錐沉默片刻,說道:“等我吃完醬肉和蒜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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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洪州豫章郡,新設定了採伐院。
而與洪州相連的禺州,在這之前就設立了織造局,名義上管著一州境內的御用、官用所需紡織用品的監督織造。首任主官是一位名叫李寶箴的年輕官員,沙場出身,有武勳在身。但是就連一州刺史,都沒有資格調閱翻查此人的檔案。
李織造在上任之時,只帶了兩位貼身扈從,擔任織造衙署的佐官,都姓朱。
大驪禺州地界,根據地方誌記載,經常在日近中午的禺中時分,無緣無故天有巨響,聲大如雷,因此得名禺州。
今天深夜中,織造官李寶箴帶著兩名衙署佐官,一起拜訪豫章郡採伐院。
一行三人見著了林正誠,李寶箴執晚輩禮,作揖道:“林叔叔,小侄冒昧拜訪。”
坐在書房火爐旁守夜的林正誠,只是點頭致意而已。
見那李寶箴好像打算繼續站著說話,林正誠拿著火鉗撥弄幾下木炭,虛按幾下,示意三位訪客就別站著了,“反正今夜不談公務,又都是同鄉,隨便坐下聊好了。”
其實以雙方的身份,是不可能談什麼公事的,新設的禺州織造局和洪州採伐院,類似最早的龍泉郡窯務督造署,都屬於大驪朝廷的一種“下沉”機構,衙署密摺,直達天聽。若是兩位主官私自接觸,密謀些什麼,屬於官場大忌。但是一般的人情往來
,倒是不用太過刻意疏遠,至於這期間的尺度拿捏,就看各自公門修行的道行了,就像今夜這場見面,林正誠和李寶箴雙方都會主動錄檔,而且就算他們有意隱瞞,織造局或是採伐院,也肯定會有某些官吏,會讓皇帝陛下知曉此事。
按照大驪新編律典,禺州織造局,要比豫章郡採伐院的品秩高出一大截,身為織造官主官的李寶箴,官銜就是從四品,再加上一些隱蔽的權柄,說李織造是半個封疆大吏,都不算誇張了。
四人圍坐火爐旁,火盆上邊夾著一張鐵網,烤著些泛出金黃色的年糕、豆腐塊,大概就算是宵夜了。
那對姓朱的父女,早已脫離賤籍,跟隨自家公子李寶箴,在外闖蕩二十多年,經過公門修行的打磨,和一些不見刀光劍影的別樣戰場廝殺,如今朱河和女兒朱鹿,分別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和一位六境武夫,後者在今年初剛剛破境。
老武夫,年近花甲,雙鬢微霜。
林正誠轉頭望向那個老人,笑道:“朱河,我們好多年沒見面了吧。”
朱河笑著點頭道:“距離上次見面,怎麼都該有二十年了。”
當年林正誠是最早一撥離開驪珠洞天的小鎮本土人氏,搬到了京城那邊。朱河雖然是福祿街李家的護院,屬於家生子,但是早年在小鎮,林正誠是督造衙署的佐官,經常陪著督造官去檢視窯口,而李家又擁有自己的龍窯,都是朱河在打理具體事務,所以雙方經常碰頭,並不陌生。
林正誠轉頭問道:“朱鹿,可曾嫁人?”
女子略顯拘謹,輕輕搖頭,“還不曾嫁人。”
林正誠點頭道:“知道你打小就心氣高。”
朱鹿神色赧然。
李寶箴其實比較羨慕這對父女,能夠與林正誠敘舊幾句,不像自己,今天來這採伐院,就只是拜個山頭。
關於林正誠這個深藏不露的舊督造署官吏,李寶箴只透過一點,就知道大致的水深水淺了。
就像堂堂正三品的禺州刺史,都無法調閱自己境內一個從四品的織造官的檔案,這就是李寶箴的底氣。
而李寶箴作為昔年執掌寶瓶洲整個東南諜報的主官,曾經接觸到不少大驪諜報機密檔案,從林正誠那份看似詳實、庸碌的履歷中,以及之後林正誠在大驪京城捷報處的任職,李寶箴卻嗅出了一種極其隱蔽的不同尋常,甚至產生了某個讓李寶箴感到背脊發涼的推斷,這個年少時記憶中不苟言笑的林叔叔,說不定就是國師崔瀺安插在驪珠洞天的一顆關鍵棋子,而這顆看似毫不起眼的棋子,又極有可能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整個大驪朝廷的走勢,這是李寶箴的一種官場直覺。
林正誠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李織造,不算年輕了,不惑之年,官居從四品,如果撇開天子心腹的身份,其實在大驪京城和陪都兩座廟堂,織造局畢竟是大驪朝廷的特設機構,屬於遊離在官場邊緣地界的“冷板凳”衙門,所以不像曹耕心、袁正定這些上柱國姓氏弟子,那麼太過矚目,但是有些人,確實好像天生就是混官場的料,此外整個底蘊深厚的福祿街李氏,唯一一個涉足官場的,就是李寶箴。
林正誠用火鉗輕輕撥弄著炭火,蒙在灰塵裡,淡然道:“一個人動用智慧,就是燒炭取暖,要學會韜光養晦,才能燒得長久。”
李寶箴點點頭,微笑道:“除了勤儉持家,節省炭火之外,也要增長智慧,上山伐木燒炭是一種,與人購買木炭又是一種,此外,寒冬時節燒炭取暖,除了自己掌控好火候,也要留心圍爐而坐的旁人,儘量讓所有人都不覺得炭火的溫度太燙。”
林正誠點點頭,舉一反三,是個聰明人,聊天不費勁。
福祿街李氏年輕一輩的三兄妹,確實都應了那句讖語。
林正誠隨口問道:“當了這麼多年的官,有沒有什麼感悟?”
“不可輕視任何人。”
李寶箴說道:“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山上神仙,鬼魅精怪,各有各的可取之處,尤其要注意一點,下下人有上上智。”
朱鹿猶豫了一下,還是柔聲說道:“林叔叔,這麼些年來,公子一直喜歡與三教九流打交道,與大驪官員的交集反而不多。”
林正誠笑道:“潛龍勿用。”
李寶箴神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