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nonster。
這個字一般譯做怪物,我卻覺得妖怪更貼合語境。單是怪物沒辦法把monster扭曲變形的形象、醜陋可怖的意境翻譯出來。怪物,如鐘樓怪人可以是面惡心善的,而monster則絕對可怕,沒有一點善之可能。所以中文的怪物不是英文裡的monster。中文說怪物也不見得是驚怖的。有一個很像monster的字眼在英文叫beast,也翻譯做野獸。翻作中文大約比較類似魔獸一類的詞,不文明、血腥、暴力的動物就叫做beast。這些字都會激起一種欲嘔的反感。
&nonster一樣醜陋。
例如現在推門進來的周宗欞。他一進門就有股酸臭的腐味,讓人不清楚他是塊肉,還是一個人。肥胖的他剛剛還放了個很濃的屁。有次還聽說他偷竊女房客的內褲,當場被當現行犯逮下,還磕頭求她別送自己到派出所。後來女房客乾脆把被碰過的內褲送了他,草草息事寧人。這件事之後,大家都不約而同把自己的東西看得更緊。
他進了隔壁的廁所,還沒坐穩就聽見叭噗一聲,深褐色帶血的糞水四濺,有些流到我這邊來,我心裡暗罵聲幹,而他則吐出一句排洩暢快的呻吟。
這就是周宗欞。
能感應怪物的無線電沒有因為感應到他而發出噪聲真是大錯特錯。
在被困的這段時間裡,詭異越來越多。我仍然試圖破門,但總是徒勞。而房東之後一直沒有人來找過我,我感到越來越冰冷,我不知道我消失在公司多久了,也許幾天,也許幾個月,肯定是一個嚐到會被炒魷魚的時間,但沒有人來找過我,甚至沒有人報過案,連房東也沒有。我的消失原來是一件和世界無關的小事,這間廁所一直被佔用,也從來沒有人抗議過。難道沒有人覺得奇怪?連清掃的大嬸也覺得少了一間需要打掃的廁所很棒嗎?我仍然不會口渴、飢餓。
然而廁所卻漸生異狀。那焦黑的痕跡越長越大,形狀則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完整。我不願形容那焦痕如今的輪廓,而它現在更漸漸掙脫牆壁。
在冷酷離奇的氣氛中,仍不放棄偷窺的我發現了第三個秘密。
還記得公廁最右邊那間被水泥封死,冰得可以藏屍體的房間嗎?
第三個秘密,就是從那開始的。
有一次,我突然覺得冰冷,而睜開睡眼,有一些聽不清楚的聲音在耳鳴著。
無線電噪聲。
我仍禁不住肌膚的冰寒,怎麼會這麼冷?我開始摩擦自己的面板,神智沒有從微灰之中恢復。當我開始注意雜音時,一個巨大的關門聲將我完全驚醒。
接著是,某個人拖曳重物的聲音,腳步聲。
我湊近門縫。
是房東。
我不禁驚悚起來,他此刻拖著一件意識不明的人體,一頭長髮,不曉得是男是女。房東吃力把那人拱上扶手臺,而我幾乎要尖叫出來。她是個面容姣好女子,髮絲四散,膚色慘白,而鼻孔有兩條幹涸的血跡。她的額頭有鐵錘敲打的傷痕。幹,那間水泥房真的有屍體!雪肌上點點紫青,是屍斑?她死多久了?
接下來的事,雖然稱不上姦屍,但也不會好看到哪去。
房東扭開水龍頭。
他拿起一塊布,沾溼了水,溫柔地去抹她額頭凝血。她不能抬頭,髮絲挽起又掉下掉下又挽起但房東不煩。替她洗完臉後房東浸溼她的發,浸溼。房東開啟她的衣服,她的迷你裙,一件一件在旁邊安好彷佛儀式。慘白的燈光下,我看見一雙手對一具女豔屍深情。
她的身上有糾纏的傷痕,褪色的刺青,以及驚心的青紫。血已停滯而肉身將腐,屍斑終究要遮掩她的傷痕與印記。房東輕碰了一下她的手,好像試探。他終究不敢吻那具女屍,他只是替她洗身。
多水的毛巾貼近她的裸背,一滴水跌落在她的肩上滑下,不知道是眼淚還是別的。房東不停息撫摸,我看著他的手,想象她生前的起伏。那分明是情人的動作,他的眼神無限超溢,呼吸似要溺水。
無線電。
我已經不忍再看。
別開頭前最後一眼,我看見他身上獸毛如思念叢生紛亂,房東的腹部裂開,腹腔內倒生滿鉤狀的尖牙如鐵處女,腸胃腑臟全部失蹤,只剩殘破的肺葉,完整心臟以及直腸,他的脈搏、呼吸與屎。
我偷偷瞥見地上的影子,他的一手正在進行某種規律的運動,沒有另一隻手,另一隻手只是鐵錘。忽而聞見視窗榴蓮鬱郁的腥氣,我於是想象房東表情的多刺,**的尖銳。
我不想再看一個人如何對屍體自慰,於是我爬到視窗,亟欲呼吸新鮮空氣。
正好看件窗下一對幽會的佳人。
女人穿寶藍色裙子。
男人送了女人一顆榴蓮。
觀賞年輕男女熱烈而無聲的活塞運動,比起看人意淫一具屍體精彩。
無線電的雜音,久久不去。我沒有聽見房東姦屍的聲響,也不知他來了幾次,樓下的男女匆匆完事,房東的無限溫柔還長久著。
5.
被困在這是件壞事嗎?
我有時這樣想。
沒有食慾、沒有時間、沒有經濟、沒有人來傷害我;我所處的正是古今人之所求。如果被困住叫做不自由,自由是甚麼?我現在的自主,恐怕比進來前更多。如果不計地上這一灘屎的話,永遠留在這裡其實沒甚麼不好,這並非久而不聞其臭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