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止是有仇!”鄭子明搖搖頭,右手緩緩按住了刀柄。
“那,那就是板上釘釘了!契丹人不南下則已,若南下,韓匡嗣必會派爪牙打上門!”潘美的眉頭高高挑起,聲音變得又尖又細。
“那又怎樣?”鄭子明又晃晃腦袋,笑著反問。彷彿一晃之後,心中的所有煩惱給晃到了九霄雲外。
“那,那就是必有一戰!你,你居然還有心情笑!”潘美被他臉上突然留露出來的輕鬆味道,氣得火冒三丈,跳起來,大聲叫嚷。
叫過之後,他的神色卻又是一黯。低下頭,兩腳在雪地上焦躁地亂踩亂跺。
若是契丹人南下打劫,巡檢司肯定無法置身事外。以他對鄭子明的瞭解,自家大人恐怕也不是那被人打上門兒卻不敢還手的主。然而,巡檢司滿打滿算,不過才六七百兵丁,對付附近的土匪和其他聯莊會綽綽有餘,真的對上了契丹正規軍,恐怕硌一下別人牙齒都是痴心妄想。
“那就打唄!是騾子是馬,總得遛過了才知道!”正懊惱間,耳畔卻又傳來的鄭子明的聲音。絲毫不見先前的沮喪,彷彿忽然就頓悟了,或者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場惡戰一般。“他們怎麼著也不可能千軍萬馬直撲咱們巡檢司,若是來的人少了,剛好給大夥練練手。若是來的人多了,明知道打他不過,我又何必一定要蹲在寨子裡等死?把老弱藏進山裡,把隊伍拉出去兜圈子,就不信,始終找不到幾個落單的!”
大晉國過去如何如何,終究是過去。
身邊官吏如何如何,也都是別人。
自己的路,終究要靠自己來走。
從第一步開始,一直走到終點。
“對,大不了咱們也進太行山,看哪個有膽子來追!”陶大春聽鄭子明說得豪氣,也重新抖擻精神,大聲附和。
李順見鄭子明和陶大春兩個無所畏懼,覺得自己也該表現出一點兒男人的勇敢,於是乎,揚起脖子,大聲附和:“那倒是!山裡頭四條腿絕對跑不過兩條腿兒!就像大人先前說的,先帶著他們兜幾個圈子,然後抽冷子再回頭敲他的悶棍。就不信,折騰不拉稀他們!”
他原本是被鄭子明和趙匡胤兩個臨時推出去取代李有德的傀儡寨主,但後來李家寨被朝廷一道聖旨給改成了軍寨,聯莊會也變成了巡檢司,他這個傀儡寨主,地位立刻就變得非常尷尬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只是為了保命,整天像尾巴一樣跟在鄭子明身後,亦步亦趨。
而今天,他卻發現自己除了當跟屁蟲之外,好像還有一點點兒用途。雖然這種感覺未必準確,但是至少,至少給人了一個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
在鄭子明眼裡,李順兒的用途,可不是一點點兒。接過此人的話頭,帶著幾分鼓勵口吻說道:“你說得對,先兜圈子,再打悶棍。折騰死他們。反正咱們又沒擔負著守土之責。避其鋒芒,然後,然後……”
“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潘美終於從沮喪中振作了起來,苦笑著開始掉書包。
“對!避其銳氣,擊其惰歸!仲詢,這句話說得極好!”鄭子明愣了愣,大笑著撫掌。
“這是《孫子兵法》裡頭的話,不是我說的!”潘美被弄得哭笑不得,心中的擔憂瞬間忘掉了一半兒。
跟在鄭子明這種主官身後,就是有這點兒好處,隨時隨地都能找到展示自身才華和能力的機會。
他不在乎什麼面子,也輕易不會嫉妒屬下比自己聰明,比自己博學,比自己更有本事。不像其他地方的官員,自己是一頭黃鼠狼,手下人的個頭就不能超過一隻耗子!
“怪不得我聽著耳熟,管他誰說的呢,有用就行了!”鄭子明彷彿已經完全從契丹人可能前來找麻煩的陰影中走了出來,繼續撫掌大笑。“走了,走了。他不來,我樂得清閒。他若來,則正好打上一場,驗驗咱們前一段時間的練兵效果!”
“走了,走了!聽到剌剌蠱叫,地還不得照樣種!”這種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豪氣,也感染了周圍許多人。陶大春,李順兒,還有眾親兵們紛紛跳上坐騎,大聲叫嚷著,策馬飛奔。
唯獨潘美,始終不肯受別人的情緒左右。皺著眉頭,策馬跟在了整個隊伍的最後。半路上,又彷彿想明白了什麼重要事情。找了個機會,靠到鄭子明身側,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你是不是一直在盼著這一天?也是!像你這等人物,怎麼可能甘心蹲在一個小寨子裡默默無聞。這定縣周圍,又有誰值得你蹲在這裡?”
“什麼意思?”鄭子明微微一愣,側過頭來,笑著反問。
“你,你留在李家寨,絕對不是為了當這個五品巡檢!”風有些大,潘美的聲音在夜幕中被吹得斷斷續續。“你根本就不怕那些契丹人來找麻煩,你,即便他們不來,早晚你也會渡過河去找他們的麻煩!”
鄭子明臉上的面板,被風吹得不停抽動。臉上的表情,也因為肌膚形狀的改變,而變幻莫測。“你,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懂?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大丈夫立世,若碌碌……”潘美側過頭,努力用目光與他相對,頂著凜冽的寒風,聲音與背後的錦袍一樣在空中飄飄蕩蕩,“若碌碌……與草木……與草木共盡,何羞也!簡直,簡直,愧來……愧來此間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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