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雖嘴上說‘皇帝不發餉’,但張丞相為官公明,賞罰分明,這十年未剋扣半文俸祿,更無人敢貪贓枉法收受賄賂。
“我朝俸祿本就高於歷朝歷代,你修顏涾身為正三品衛將軍卻只能喝酒糟食米糠。
“世人笑你裝著‘無用窮’,扮著‘痴心傻’,不說官身在市井採辦家用有一兩錢二兩貨的特權,只論朝廷每月發給你的六百石慄米,也足夠你府上支給。
“他們不知你修顏涾我卻知道,你每次探望將士遺孤拿出的恤銀都比本就豐厚的軍中格令高出幾成。
“我還知道,若有人欺辱孤寡,你修顏涾還要親自拔刀殺人。
“家父白離堯,出生草莽,如今官至一品,功成之下枯骨百萬。早年還狂言要拿群雄下酒宴。多年征戰,敗少贏多,從未在關鍵戰役上失利。縱有傾覆,也能力挽狂瀾。就此來說,他這個當朝一品大將軍,實至名歸。可等我從蜀山歸來時,他卻從不教我如何行軍佈陣,如何戰場廝殺,只跟我絮絮叨叨說他們兄弟當年跟著神農打天下的往事。
“那些往事,大多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神農皇帝慫恿張丞相去偷地瓜,家父軍中飲酒被罰假扮女子去敵營送春。這些以往無法想象的荒唐鬧劇,卻構成了他們二十年的堅固情誼和十年的鐵桶江山。
“只因神農曾說,此生為人,便要不負此生。
“他們相識時,張丞相年過耳順,白離堯正值而立,神農未及弱冠,三代人如何同心同德,於九死一生中談笑風生。
“因為他們共同的希望,就是要讓這世人,不負此間為人。
“他們要讓人,真正為人。
“你,修顏涾,我信你將人當人看。我知你身為衛將軍,救濟萬民有心無力,兼濟天下杯水車薪。如果將大周交給你,你能讓這大周的天下,人人生為人,人人能做人否?”
言至此處,南宮凝視修顏涾,臉色浮現出少有的認真神情。
暮色黃昏,餘輝燦爛,漫天金光鋪滿人間,此刻站在太極宮前的兩人,如被夕陽撒下的赤金包裹,燁燁生輝。
太極宮朱漆大門飛閣流丹,氣勢恢宏,縱橫九道八十一顆金鉚年久失修,沐雨經霜後卻更加法相莊嚴。曾經這八十一顆金鉚代表九九歸一的無上皇權,自大周立國後,這便成了九九歸心的世間眾生。
在這巍峨矗立的桂殿蘭宮之下,修顏涾的身形顯得十分渺小。
在那九天之外的天上宮闕之中,修顏涾的野心更加不值一提。
可偏偏,這就是一顆,百年難得的帝王心。
南宮這樣想,張初心這樣想,縱然是老一輩的文臣武將,乃至當今天子,百年來唯一一位有望登上九重天外的神農大帝,也這樣想。
修顏涾目光毫無閃躲,直視南宮緩緩說道:“我願大周天下,此世既為抬頭人,何須俯身做牛馬。我願以我腰間刀,筆下法,口中令,以身死捍衛大周百姓生而為人的尊嚴。從今以後的大周,只有我修顏涾一人為臣子,天下萬民皆為君主,世人再不分三六九等,世間再無士農工商論高下,大周之人,生而為人,便一世為人,也只能為人。若要流血,先流我修顏涾身上血;若要犧牲,先取我修顏涾頸上顱。南宮將軍,你可滿意?”
南宮背對太極宮朱漆大門,當著全長安的面,當著眾侍衛的面,撩起長袍單膝跪在金燦燦的雪地上,拱手對著眼前坦然接受南宮跪拜的長安衛將軍修顏涾大逆不道的朗聲道:“臣驃騎將軍南宮,拜見大周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