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一愣,隨即笑道:“陛下這是太過思念太祖高皇帝了!”
做夢這倒不假,在姜星火前世的歷史上,確實有很多永樂時期的野史筆記提到過,朱棣很多次做這樣的夢,只是不知道朱棣現在為何突然又提起朱元璋。
而且,到底是思念還是害怕,亦或是兼而有之,也是一件說不清楚的事情。
朱棣沉默片刻,才說道:“在夢裡,就在這個位置,朕總覺得太祖高皇帝似乎有話對朕說,但卻始終無法聽清楚,可是有的時候才倏忽驚覺,太祖高皇帝已經故去六載了……那時候,就覺得夢裡的人影不太真切,一靠近,夢境就如鏡花水月般消散了。”
“可是朕真的想聽聽太祖高皇帝說了什麼。”
姜星火捏著酒盞的手懸在半空中,仔細端詳著朱棣的表情。
在這種環境下,兩人坐在一起喝酒,少了很多有形的和無形的約束。
朱棣的言語間,並未流露出什麼傷感之情,但這種悲傷卻顯而易見地流露在眉梢眼角間。
說到底,大吸血蟲也是人。
或許他不害怕儒生們怎麼評價他,甚至對於史筆如鐵也沒有那麼畏懼,但對於朱元璋會怎麼看待他這個問題,朱棣卻有一種出乎尋常的執拗。
他很在意父親的評價,所以他很想聽聽,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父親,會對他說些什麼。
是痛斥他這個逆子,還是欣慰地說他做的還算稱職?
但朱棣既想聽,又不敢聽。
他怕自己會失望,他怕父親會如生前一樣,抽出腰帶把他打的滿地打滾。
在朱元璋面前,朱棣永遠都是一個孩子。
所以,朱棣才會在潛意識裡既想要知道答案,又抗拒那個他不希望得到的答案。
姜星火聞言微微皺眉,這個時候他當然知道該如何安慰朱棣,但餵雞湯有什麼用呢?只不過是一時暫緩罷了。
所以姜星火飲盡了杯中的酒,想了想,才說道:“太祖高皇帝既然已經駕崩這麼多年,陛下的心結,想來不是什麼名分大義之類的,而是肩膀上的責任,陛下想知道的結果,是自己的雄心是否能夠實現,如果陛下能夠做出超越太祖高皇帝的功績,那麼想來這個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出乎姜星火意料的是,朱棣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
“其實朕聽說,當年太祖高皇帝駕崩之前,是有一份真遺詔的,不是公佈的那份。”
姜星火稍稍一愣,朱棣不會接下來要說,遺詔就是讓燕王繼位吧?這種話對外面說說就行了,可別自己都信了。
畢竟,按照宗法制來說,雖然朱棣當時是在世的最年長的皇子,可就算把朱允炆兄弟幾個都排除了,也應該是輪到第二代秦王朱尚炳的,按照順序,是秦王、晉王,然後才是燕王。
但朱棣顯然沒有這麼魔怔,他只是說道:“遺詔早就沒了,當初見過的宮人,也全都被建文殺了個乾淨,能查到的也只有太祖高皇帝讓建文無論如何都不能削藩。”
姜星火眸中的神情猛地變幻:“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顯然不是會在乎削藩的人,他跟朱允炆的區別就在於朱棣不會殺藩王,而是把這些藩王都養起來,但對於削藩維護自身皇位這件事,朱棣乾的比朱允炆可狠多了。
“老三的事情,給了朕啟發。”
朱棣嘆了口氣:“無論是誰在三年後當了太子,另外一個人,朕都打算放他去海外封藩,以後若是無事就別回來了,做個獨立國王,也好過日後落得湘王那般下場。”
“剩下的當了太子,以後當了皇帝,也少卻瞭如朕這般的煩惱,午夜夢迴,也用不著擔心朕尋他要個說法。”
“陛下捨得嗎?”
朱棣哼了一聲,說道:“國師你認為朕是唐太宗漢武帝那種老來糊塗的人嗎?朕太瞭解皇位的誘惑力了,若有一日朕真的駕崩了,朕的兒子們必生嫌隙,不僅如此,同室操戈血流漂杵亦是尋常之事.當初朕還覺得太祖高皇帝想太多了,現在朕也明白了,他老人家不僅沒有糊塗,反而是算準了這一切,不過是朕得天命,建文不得天命罷了。”
天命之說,這裡指的自然不是真有什麼老天爺的安排,看完扭秤實驗以後,本就對這些說法不太相信的朱棣更不信了。
朱棣這裡說的天命,是他的運數,是他在數次關鍵抉擇中,都做出的最正確選擇。
燕藩的家底太薄了,能以一隅之地幹翻百萬南軍繼而逆襲稱帝,這裡面確實存在著相當關鍵的運氣成分,對於朱棣來說,有的時候,一步走錯,都不用說步步皆錯了,而是直接就沒有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