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羽轉過頭笑笑,似如釋重負。可那種笑,單是看看就讓人覺得累,兩個嘴角被腮邊的肌肉生硬地拉扯著向上,一邊推出一條短短的弧形紋路。
二十出頭的年紀,實在不該有這種疲倦的苦笑。季曉鷗費力地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息,發覺自己也被一股莫名的苦澀所包圍。
北京的春天和江南杏花春雨的春天極其不同,三月中的春風雖已失去冬日的凜冽,但依然挾帶著逼人的寒氣,捲起道邊的沙塵撲上人面。
季曉鷗拉嚴大衣的拉鍊,一直拉到下巴底下,脖子上的羊絨圍巾體貼地傳遞出溫存的暖意。湛羽卻在風裡瑟縮了一下。季曉鷗捏捏他外套的袖子,那只是一件普通的腈綸棉衣,在春寒料峭的北京街頭,尤其顯得單薄。她不假思索地解下圍巾,繞在湛羽的脖子上:“戴上吧,姐送你的。”
湛羽抬手去拽圍巾,季曉鷗已經按住他的手:“讓你戴著就戴著,我最討厭別人跟我拉拉扯扯的。”
湛羽的黑眼睛在她臉上流連片刻,終於抿嘴笑笑,輕輕抽回自己的手,將圍巾在脖子上打了個結。
季曉鷗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吃飯了嗎?”
湛羽搖搖頭。
路邊就有一家包子鋪,瞧著店面還算乾淨,季曉鷗硬拉著他進去,自作主張點了兩屜小籠包子,又另點一籠三鮮的,交代單獨打包。
包子熱氣騰騰地上桌,蒸騰的水汽和鮮美的香氣化解了空氣中最後一絲陌生和尷尬。
“湛羽,”她給他面前的醋碟裡舀進一點兒辣椒,小心地問道,“你媽的病,拖了有多久了?”
湛羽送到嘴邊的包子停下了,想了想,他回答:“〇三年開始的,到現在也快有十年了吧?”
“什麼原因造成的?”
“過量的激素。”
超量地連續使用激素,的確是骨壞死最主要的誘因。季曉鷗微皺起眉頭,“可是,用藥前醫生不跟病人和家屬交代後果嗎?沒有其他選擇嗎?”
湛羽搖頭:“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們,大量使用激素的風險,也沒有任何預防措施,我媽的眼睛,你看到了吧?淚腺乾涸,視力越來越差,全是過量激素造成的。可這些統統沒人告訴過我們。”
“哪家醫院這麼不負責任?為什麼不換個醫院,或者告他們去呀!”季曉鷗忍不住拍了桌子。
“師姐師姐,冷靜啊!”湛羽放下筷子,看著季曉鷗笑了笑,笑裡卻充滿諷刺的意味,“您這話說的,跟晉惠帝一個邏輯啊,何不食肉糜,知道吧?”
“什麼意思?”
“能告早告了。你什麼時候見識過胳膊擰得過大腿呀?”
季曉鷗起了疑心:“到底什麼病?”
湛羽答非所問:“〇三年的時候,我媽在一家醫院做護工。”
季曉鷗望著眼前湯碗裡飄散的熱氣,睫毛漸漸沾染上一層霧氣,像被水浸溼的蝴蝶翅膀,變得沉重起來。〇三年,大量激素,醫院,肺部纖維化,這些詞語在她腦子裡逐漸連成一條線。
嘴裡的咀嚼慢慢停下,她吐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兩個字,“非……典?”
湛羽點點頭:“師姐,您真聰明,真的!”
“真的是非典後遺症?”季曉鷗感覺難以置信。
她還記得當時北京城內的一片恐慌,以及那些免費接受治療死裡逃生病癒出院的患者,面對媒體鏡頭時的慶幸和感激。白衣天使是那個時候最具有犧牲精神的一群人。
但現實怎麼會這樣?或許湛羽的母親只是個案?季曉鷗決定晚上回家問問父母。
分手的時候,季曉鷗將一飯盒包子交給湛羽,叮囑他帶回家給母親熱一熱作為午飯,又說他媽不容易,病人需要親人多陪伴,別光顧著學業忽略了自個兒唯一的媽媽,等將來後悔。
湛羽捧著飯盒一直沒有出聲,耐心聽她囉唆。等季曉鷗走出十幾米了,他在身後忽然叫了一聲:“姐——”
季曉鷗詫異地回頭。
湛羽說:“那錢……我一定會還你!”
季曉鷗走回來,笑笑說:“你就甭惦記那點兒錢了,回學校好好學習去。”
“我會還你的。”湛羽語氣堅定。
季曉鷗想了想:“要不這樣,你什麼時候有空到我店裡打工吧,一小時我算你……嗯……八十塊錢,什麼時候你攢夠了鐘點數,我們倆就兩清了。”
北京的鐘點工,一小時大概是二十元。季曉鷗給的時薪,快趕上寫字樓裡的白領了。但湛羽顯然對勞動力的價格體系不很熟悉,對季曉鷗的提議,他欣然接受,笑著點點頭,露出一點兒白白的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