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壯歌 (第2/60頁)

高夫人的兩道細長的劍眉輕輕聳動,心中琢磨著敵人的陰謀活動,然後慢慢地說:“敵人這一手真是厲害。幸而我們早就算到他們會有這步棋,已經做了防備。在兩個月前那次官軍進犯時,雖說宋文富兄弟坐山觀虎鬥,可是咱們已經斷定他們是在等時機,觀風向,遲早會撕破笑臉,露出滿嘴獠牙,同咱們刀兵相見。如今,他們果然要動手了。本來麼,道理是明擺著的,大家心中都有數。儘管他們近幾年也吃過官兵的虧,也長了些見識,他們畢竟是豪門鉅富,同官府血肉相連。眼下官軍就要大舉進犯,宋家寨不同官軍串通一氣動手才是怪事。別說是宋家寨,商洛山周圍的山寨哪個不是同咱們為敵的?商洛山中的幾個大的山寨,要不是咱們殺了很多人,連寨牆也給拆平了,一旦官軍進犯,還能不從內裡動手麼?”

劉體純說:“嫂子說的是。咱們在商洛山中駐紮了快十個月,開啟了許多山寨,狠狠地懲治了那些為富不仁的鄉紳土豪、富家大戶。這些給咱們懲治了的人家,自然咬牙切齒,恨死咱們。聽說那班逃到商州城裡的土豪老財都等著跟在官軍後邊回家來,連逃到西安去的大頭子也有幾個跟著巡撫來到商州的,打算一旦官軍掃蕩了商洛山,他們就回鄉修墳祭祖,協助官府清鄉。你看,這班王八蛋想得多美,好像官軍註定會打贏咱們!”

“既然他們把賭注押在這一寶上,那就揭開寶蓋子讓他們看看。二虎,你還有別的事情要稟報麼?”

劉體純沉吟一下,特別放低聲音說:“嫂子,看來射虎口乾系重大,可不知王吉元是不是十分可靠。”

“你放心,他很可靠。”

體純仍不放心,口氣和婉地說:“但願他真可靠。去年冬天,他從張敬軒那裡來,一直沒有在我手下待過,我跟他見面的次數不多。我只知道他是河南鄧州人,在敬軒那裡混的日子也不久。春天他犯過咱們的軍律,差點兒被闖王斬了。他同咱們老八隊素無淵源,相處日淺。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翼。眼下這種局面,非同平日。萬一他心懷不滿,看見官軍勢大,經不起威迫利誘,給官軍收買過去,豈不壞了大事?”

高夫人含笑回答說:“雖是吉元來咱們這裡的日子淺,卻是秉性誠實,不是那種心懷二意、朝三暮四的人。春天受了重責之後,他口服心服,毫無怨言,不管派他做什麼事,他都是忠心耿耿。如今派他把守射虎口十分相宜,你放心,絕無差錯。”

“嫂子,近一兩天來闖王哥的身子又好些麼?”

“又好了些,只是還不能騎馬出寨。你快去老營當面向他稟報吧,他正在等候商州那邊的訊息哩。雖說漢舉病了,可是有你在馬蘭峪,他很放心。這一回,就看你獨當一面立大功啦。”

劉體純說:“馬蘭峪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不管來多少官軍,只要射虎口不丟掉,馬蘭峪萬無一失。”

高夫人和劉體純各帶著自己的親兵分頭而去。走不到半里遠,她聽到劉體純一群人的馬蹄聲已進寨門,而同時又有急匆匆的馬蹄聲從東北奔來,離寨門已很近了。她勒住馬側耳傾聽,在心中問道:“這是誰?又來稟報什麼緊急軍情?”她想著闖王的病還沒有完全好,軍情這般緊,事情這般忙,近幾天他常常通宵不眠,考慮著如何打退官軍的進犯,多叫人替他的身體擔心!她又抬頭望一望老營山寨,山寨和整個山頭仍然被濃重的烏雲籠罩。

從東北奔來的馬蹄聲到寨門口了,跟著從雲霧中傳過來幾句熟悉的說話聲。高夫人聽出來這是王吉元手下的一名心腹親兵陳玉和同守寨門的弟兄們大聲打招呼。由於王吉元不敢隨便離開射虎口,這人經常被派到老營來替吉元稟報軍情和請示機宜。他曾在老營住過,同老營的上下人等都熟,到老營來就像是回家一樣。高夫人因聽見陳玉和的聲音,重新琢磨著劉體純剛才對王吉元疑心的話,暗自問道:

“難道吉元這人會不可靠麼?”

她策馬向麻澗走去,卻心中放不下王吉元把守射虎口的事。儘管高夫人同闖王、劉宗敏和李過都相信這小夥子忠實牢靠,然而劉二虎平日遇事十分機警,闖王常稱讚他比別人多長几個心眼兒,如今他擔任防守馬蘭峪(射虎口在它的側後方)的主將,這就使她不能不在馬上將二虎的話重新考慮。想了一陣,她還是堅信王吉元十分可靠。但是她的心中也暗自感慨:要不是將領們紛紛病倒,闖王何至於派王吉元這樣經驗不足的小校擔起來這樣重擔!

離麻澗愈來愈近了。雖然峰迴路轉,林木茂密,加上雲霧滿山滿谷,看不見一個人影,但是嘈雜的人聲、伐木聲、鐵器和石頭的碰擊聲,聽得很清。又過片刻,高夫人來到了麻澗寨外。由於她平日待人和氣,關心弟兄們和窮百姓,所以正在修寨和佈置障礙的義軍和老百姓一見她來到,紛紛同她打招呼,圍著她打聽戰事訊息。人們很關心闖王的身體,問他能不能騎馬領兵打仗。高夫人為要安定人心,笑著回答說:“能,能。他昨兒已經瞞著我出老營寨外,在校場試馬了哩。”人們聽到闖王能夠騎馬出老營山寨,大為鬨動。高夫人察看了增高的寨牆,新添的各種障礙,對大家說了些慰問和鼓勵的話,便走進麻澗街裡。她多麼希望在這樣人心惶惶的時候,闖王能騎馬出來一趟,鼓舞士氣!但是她害怕闖王會勞復,所以近幾天總是盡力阻止闖王騎馬。現在她在心中祝禱:

“唉,闖王,你趕快復原吧!打仗時候,你縱然不能夠像往日那樣衝殺在前,只要將士們看見你立馬陣後,也會勇氣百倍!”

李自成害了兩個多月的病,一度十分危險,甚至外邊謠傳他已經死去。雖然近來他的身體已經日見好轉,卻仍然虛弱得很。大將中,劉宗敏、田見秀、高一功、李過和袁宗第都在病中。田見秀和高一功都是病剛好又勞復的,病情特別沉重。在目前這樣時候,李自成多麼想看看宗敏等幾位親密大將!他有時在夜間夢見他們,卻沒有機會見面。騎著戰馬賓士,多少年來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現在他常常為長久不騎馬急得難耐。有幾次他說要騎馬試試,哪怕是隻騎一小會兒也好,不但高夫人和醫生不肯同意,連左右的親兵們也紛紛勸阻。常在黎明時候,他從床上下來,手拄長劍,走出臥房,望著皓月疏星同山頭上的淡淡晨光融和,聽著遠近雞啼馬嘶,心情不免激動。他看看寶劍,一道寒光逼人想舞,卻感到手腳仍然無力,只好立一陣退回屋內。

現在,他趁著高夫人和尚神仙不在身邊,拖著仍然軟弱的雙腿走到老營大門外,叫親兵將烏龍駒牽到面前。他一看心愛的戰馬就眼睛裡煥發著興奮的光芒,含著親切的微笑,撫摩著烏龍駒的十分光澤的深灰旋毛。烏龍駒激動地用嘴頭觸一觸他的肩膀,踏著蹄子,噴著鼻子,對他十分親熱。過了一陣,它忽然轉過頭,凝望山下,揚起尾巴,聳起修剪得整齊的鬃毛,彷彿有所感慨和抱怨,蕭蕭長嘶。闖王用愛撫的眼光欣賞著烏龍駒的雄駿姿態,等到它停止嘶鳴,在它的背上輕輕拍兩下,對站在旁邊的親兵們笑著說:

“瞧瞧,它已經閒得發急啦!”

正在這時,任繼榮帶著劉芳亮的親信小校來到了。

李自成回到老營上房,聽了從白羊店來的小校稟報軍情,然後又詢問了那些染病將士們的情形。因為劉體純已經來到,他便命小校退出休息。劉體純坐下以後,沒有先稟軍情,卻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笑嘻嘻地遞給闖王,說:

“李哥,這點東西昨天晚上才弄到,真不容易!”

闖王接住紙包,捏一捏,心中明白,並不開啟,問道:

“這東西,怎麼弄到手的?”

體純說:“我命咱們在商州城內的坐探,務須買到幾兩上好的人參。費了不少力氣,才買到二兩,你久病虛弱,如今快好啦,用人參燉母雞湯,好生養一養,就會完全好啦。”

闖王將紙包交給任繼榮,說:“總管,你趕快將這點參分送給幾位害病的將領,讓大家放在雞湯中燉著喝。我已經好啦,一點也不留。”他又笑著對體純說:“二虎,你能夠操心買到這點參,咱們正需要,好,好。將領們久病虛弱,要是再多幾兩,就更好啦!”

任繼榮和劉體純幾乎同時說:“可是……”

闖王用堅決的口氣對繼榮說:“拿去分了,我一錢也不留!”

劉體純急忙說:“闖王,你身體趕快復原了好指揮打仗嘛!”

自成說:“打仗,哼,從來都不是隻靠我一個人!”

任繼榮和劉體純聽他的口氣十分嚴肅,不敢再說別的話。闖王接著說:

“二虎,快說說你那裡的情況吧。”

當劉體純開始向闖王稟報商州方面的軍情時,任繼榮拿著人參出去了。他剛把人參分作幾包,派人分送幾位正在害病的大將,恰好王吉元的親兵陳玉和走進老營大門。

陳玉和知道劉體純正在上房同闖王說話,不敢造次,請別人替他傳稟,就把吉元的一封密書交給總管,站在前院裡同老營的親兵們小聲說著閒話等候。

闖王從任繼榮的手中接到密書,拆開一看,將密書遞給體純,胸有成竹地笑一笑,說:

“咱們的對手果然要走這步棋!”

闖王立刻命親兵把陳玉和叫來面前,詳細問明瞭宋家寨的動靜,然後吩咐說:

“玉和,你回去告訴吉元:丁啟睿這王八蛋知道從正面進犯困難萬分,很想借宋家寨這條路。你們要將計就計,打鬼就鬼。”

陳玉和說:“還有一件事要啟稟闖王。昨兒下午,宋寨主的大管家派人來問:宋府上想派人牽牲口去接馬三婆替大少爺下神看病,目前軍情吃緊,不知是不是可以放行。”

“吉元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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