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暴風雨來臨之前往往格外晴朗,接下來的幾天出乎意料的平靜.時間過得很快,已然是黑船出現後的第四天了。這四天裡,五羊城的船隻進進出出,也很是熱鬧。這幾日宣鳴雷卻是廢寢忘食地佈置,事無鉅細,無不過問。他是久戰宿將,深知一招不慎,滿盤皆輸之理,因此不惜嚴格到苟刻,兩座炮臺上的炮口也不允許有一點鏽跡毛刺。
當初南北交兵時,北方水軍曾兵臨城下。當時若不是鄭司楚死中求生,以奇計翻轉局面,五羊城必定早已陷落。正因為有這先例,鄭司楚在去職前就提出了建立“左堅”、“右固”兩座炮臺的提議,得宣鳴雷與談晚同竭力贊同,花費兩年功夫,在南門外海建立兩座人工島礁,築成了兩座炮臺。左堅臺與右固臺可謂五羊城南門的兩把巨鎖,只消這兩座炮臺不失,敵船就幾乎不可能侵入到南門口來。然而話雖這般說,但炮臺建成後,還不曾真正使用過,只不過演習了幾次。在實戰中能不能發揮如此威力,便是宣鳴雷也不敢打包票,因此更不敢大意。左堅與右固兩座炮臺上都設有三門巨炮,炮臺也都是以巨石壘成,宣鳴雷下令趁這時再整修一遍,將破損處修得滴水不漏。
第四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三日的黃昏,宣鳴雷對城頭做了一回巡察,正待下城去吃飯,一邊的副將趙西城急急過來道:“次帥!斥候船示警!”
趙西城是跟隨宣鳴雷多年的副將,雖然不是什麼名將,卻十分小心謹慎,也經過了多次戰陣。此時他卻顯得有些慌張,宣鳴雷聞言,心頭便是一凜,抬頭望去,卻見海面上,遠遠地有艘小船上有一紅一黃兩面旗幟正在揮動。
那正是派出去巡察外圍的斥候船在打旗語。因為距離城頭尚遠,所以他們打的旗語會由左堅臺與右固臺上轉發過來。要轉發當然會有延遲,只是宣鳴雷現在哪還等得及,從身邊抓起望遠鏡看去。他這望遠鏡是工部司為他特製的,鏡片是有高純度水晶磨成,看去非常清晰。他一邊從望遠鏡看去,嘴裡一邊喃喃道:“敵、船、十、三、攻……”剛說到這兒,從望遠鏡中看到的旗語一下被一片煙霧籠罩住了。
斥候船中炮!
宣鳴雷的心彷彿被針猛紮了一下,手也為之一顫,險些就要叫出聲來。雖然戰事一起,都是敵人,但斥候船是偵察所用,主力戰艦一般也不會對這等小船動手,因為如此做法,就表示要下絕手了,萬一不能震懾對手,反使對手同仇敵愾,只會適得其反。所以兵法亦云:“圍師必闕”,意思就是包圍對手一定要留個空缺,以防敵人發現走投無路,反倒放下一切死拼到底。黑船如此做法,難道是不懂兵法麼?不等放下望遠鏡,他沉聲喝道:“西城,傳令左堅右固二臺,準備迎擊,港口商船儘快疏散!”
現在港口還停著十餘艘商船。對方不宣而戰,突如其來,這些商船隻怕會遭無妄之災。來者是客,他們來到五羊城,五羊城自然有義務保證他們的安全。同時,也不敢保證這些商船中沒有對方事先佈置的內應,因此將他們疏散到外圍乃是上策。這一點,宣鳴雷事先也都已佈置好了,自是有備無患。
趙西城雖然不長於戰陣,但做事卻相當幹煉,答應一聲,馬上下去安排。宣鳴雷又向邊上一個親兵道:“小何,馬上去拿些刈包到復興艦去。要大的,只怕我們再沒時間墊肚子了。”
戰事一起,現在既沒心思,也沒時間吃飯了。一旦戰事膠著,更無餘暇吃東西。只是腹中飢餓,又難以應付瞬息萬變的戰局,因此宣鳴雷也早就準備了這兩手。所謂刈包,就是一張厚厚的蒸麵餅,將肉菜之類一裹,便可入口。五羊城以商貿為主,人們大多忙忙碌碌,忙起來都沒功夫吃飯,偏生又很講口腹之慾,有人便發明了這種刈包,既方便又好吃。宣鳴雷對吃上甚是講究,就算現在事態緊急,他也不願將一桌好菜浪費了。那親兵小何也答應一聲,轉身下去。宣鳴雷又順口下了幾道令,要傳令兵向左堅右固兩炮臺隨時準備攻擊敵船,便帶著幾個親兵向座艦復興號走去。
五羊城水軍,昔年被稱為天下之冠,因此在和議達成後,帝君提出的條件之一便是削減五羊城兵力。現在五羊城一共只有一萬兵力,而且是一支防禦性武裝,不再具備攻擊力。只是縱然攻擊力量不足,全力防守的話,卻仍可稱得上鐵桶一般,就算南北戰事再起,北方全軍壓上,宣鳴雷也自信足可擋上十來天。
宣鳴雷的旗艦復興號是改裝過的半鐵甲艦。當初第一艘鐵甲艦天市號便是在五羊城出現,而那時的戰艦都是以星宿為名。現在五羊城成為了特別區,戰艦也已不再被納入星宿系列,又受到帝國壓制,只允許保留花級戰艦兩艘,雪級戰艦十艘。風花雪月四級戰艦中,最大的風級戰艦已不允許建造,最小的月級其實只是小艇,能作為主力艦的也就是花、雪兩級。而且鑄鐵爐規模也受限制,所以現在五羊軍已無法鑄造天市號這樣的純鐵甲艦了,復興號是一艘木質戰艦改裝的穹面鐵甲艦,載號一百九十人,裝置如意機兩臺,艦炮二十門,已算得現在五羊軍中第一等鉅艦。穹面鐵甲即是指的戰艦上僅要害部位覆蓋鐵甲,雖然是半鐵甲艦,但較尋常木艦的防護力強了很多,又減輕了戰艦重量,速度也較快。宣鳴雷對復興號更是寄予厚望,建成後打理得仔細無比。戰艦常年在水中,時間一久,艦身便會長滿了藤壺螺蛤之類的東西,影響船速,而復興號上卻是卻是乾乾淨淨,因為宣鳴雷有嚴命,夏日每月都必須對復興號進行一次清理,冬日則三月一次,如此船隻一直保持著最佳狀態。
現在,終於又要實戰了。身為百戰宿將,宣鳴雷心中也不禁有些久違的激動。一上船,他馬上便上了自己的指揮艙。指揮艙就在舵艙後上方,隨時可以看清周圍環境,而且向炮位發令也十分方便。一進指揮艙,他剛把那架望遠鏡掛號,趙西城便已急急過來了:“次帥,命令已經發布,全軍已在待命,隨時都可出擊。”
趙西城別個不甚強,但這些傳令排程卻極是拿手,因此與宣鳴雷正好可以互相彌補。二人搭檔多年,已有默契。宣鳴雷也不多說,只是道:“花雪兩級戰艦列偃月陣以待。”
月級小戰艦用得最多的是化整為零的搶灘。由於五羊水軍不是進攻型軍隊,根本沒能力遠航,自然也談不上搶灘,本應最多的月級戰艦也不過二十餘艘,當戰事起來時,也基本沒有什麼大用,擔當主人只有花雪兩級。這偃月陣是水軍的守禦陣法,以兩艘花級戰艦為中心一字排開,守住南門,也是目前最為可行的戰法了。只是葵花王朝的艦隊竟然連斥候船都擊毀了,這等行徑已是絲毫不留餘地,他們難道就如此自信能一定取得勝利麼?
看著海面上那一片黑壓壓的帆影,宣鳴雷心頭不禁有了一絲忐忑。這一次戰事太突然了,他也完全不曾預料到。黑船這種驕橫無比、不留絲毫餘地的做法,讓身經百戰的宣鳴雷越來越是心驚。
司楚兄,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就好了。
宣鳴雷不禁回頭看了看城頭。其實不僅是他,五羊城的宿將幾乎都有這般一個信念,便是若能得鄭司楚指揮,便不會有失敗的可能——儘管那一次鄭司楚最終其實也是敗了。
此時城頭上,守將葉子萊同樣有些忐忑。
當初五羊城後起的七天將,如今只剩了他與談晚同、崔王祥三人了。談崔二人出自水軍,他已是五羊軍中碩果僅存的陸軍將領,儘管目前五羊軍中的陸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就算五羊城陸軍數量極少,但戰事一起,陸軍所擔的責任實是比水軍更重,因為萬一敵軍突破了水軍,陸軍就是五羊城僅存的防線了。
“能不能守住?”
先前談晚同也曾向葉子萊問起這話。葉子萊沒有多想,便答道:“守不住。”
五羊軍目前有一萬人的編制,因為受帝國壓制,名義上不允許陸軍存在,因此葉子萊這支陸軍其實也是編在水軍裡的,只不過擔任的是守城之責,人數還不到八百。即使以八百人的編制守住長達一里多的南門,只消稍懂點兵法,便知道那是絕不可能的,因此唯一的辦法就是以尚可稱得上是支勁旅的水軍抵敵於外,陸軍則在城頭輔助。假如敵人真的突上了城頭,那實際就已經敗北。
雖然這話有點喪氣,但談晚同並沒有異議。談晚同昔年號稱“水天三傑”的第一位,待宣鳴雷進入五羊城,立下奇功後,他才甘願退讓,讓宣鳴雷替補戰死的紀岑補足“水天三傑”名號,但將首座讓給了他。只不過雖然他退居次席,宣鳴雷對他亦甚是佩服,說他自己是個勇將,談晚同卻文武雙全,是個智將,實在自己之上。正因為如此,後來兵部司長出現空缺,需要提拔一個人的時候,並不曾提拔在軍中已實際位列第一的宣鳴雷,而是讓談晚同由軍轉政,擔任此職。
兵部司長,等同於帝國的兵部尚書,雖是政職,卻同樣也是軍人。談晚同在這個職位上,的確比宣鳴雷更要稱職。這些年,在帝國的壓制下,他抓住任何一絲微小的可能,竭力不讓五羊軍一蹶不振。更新戰具,修繕戰艦,補充輜重,這些事雖然煩雜,但談晚同幾乎是從五羊城的預算中一點點擠出了節餘,用在了水軍上。今天五羊水軍儘管編制縮減,但實力並沒有一落千丈,談晚同堪稱厥功至偉。只不過正因為如此,談晚同也很清楚五羊軍的實力到底有多少。
攻尚不足,守則有餘。這個結論,亦是軍中的公論。然而,這個公論也僅僅是一個理論,假如敵人的實力超出了預想,那麼守同樣也是不足的。葉子萊亦是宿將,自然也很清楚這一點。儘管他也很信任宣鳴雷的能力,可是黑船的驕狂讓他也很是不安。
黑船遠道而來,下書又如此無禮,不可能是一時性起,他們肯定也評估過五羊城的實力。現在仍然這樣做,那麼意味著黑船自覺定能取勝了?他們到底還有什麼隱藏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