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張胖子說話時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也沒笑出聲來,賽阿尚還是專橫地要他把嘴閉上,動手幹活。
張胖子住嘴了。他把自己那盞燈掏出來,放在地上,然後用腦袋頂住窗戶下邊的牆,雙手撐住膝蓋,站得穩穩當當,用自己的背搭成一級臺階。
臺階剛搭起來,賽阿尚就爬了上去,光把永昌的雙腳輕輕選進窗戶,穩穩地將他放到地上,但卻沒有鬆開他的衣領。
“拿上這盞燈,”張胖子朝屋子裡望了望說,“看見你面前的樓梯沒有?”
永昌嚇得魂飛魄散,好容易說了一聲“看見了”。張胖子用槍口指了指當街的大門,簡略地提醒永昌留神,他始終處於手槍射程之內,要是他畏縮不前,立刻就叫他送命。
“這事一分鐘就辦妥了,”張胖子的嗓門依然壓得很低。“我一放手,你就去。聽著!”
“怎麼啦?”另一個傢伙打著耳語說。
他們緊張地聽了聽。
“沒事,”張胖子說著,放開了永昌。“去吧。”
在這短短的時間裡,永昌恢復了知覺。他拿定主意,一定要奮力從門廳衝上樓去,向這家人報警,就算自己這樣做會送命也不怕。主意已定,他立刻輕手輕腳地朝前走去。
“回來。”張胖子猝然大叫起來,“回來。回來。”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突然打破了,緊接著又是一聲高喊,永昌手裡的燈掉到地上,他不知道究竟應該上前,還是應該逃走。
喊聲又響了起來——前邊顯出一點光亮——他的眼前浮動著一團幻影,那是樓梯上邊兩個驚慌失措。衣冠不整的男人——火光一閃——一聲巨響——煙霧——嘩啦啦,不知什麼地方有東西打碎了——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回去。
張胖子已經不見了,但轉瞬間又冒了出來,趁著煙霧還沒消散,一把抓住永昌的衣領。他用自己的手槍對準後邊的人開火,那兩個人往後退去,他趕緊把永昌拖上去。
“胳臂抱緊些,”張胖子邊說邊把他從視窗往外拽。“給我一塊圍脖,他中了槍子了。快。這小子淌了那麼多血。”
一陣響亮的鐘聲混合著槍聲。人的喊叫聲傳了過來,永昌感到有人扛著自己一陣風似的走在高低不平的地上。遠外的喧鬧聲漸漸模糊,一種冰冷的感覺偷偷地爬上孩子的心頭,他什麼也看不清聽不見了。
這大夜裡天氣格外寒冷。雪墊在地面上,凝結成厚厚的一層硬殼。只有飄撒在小路、角落裡的團團積雪才感受到了呼嘯而過的朔風,風找到了這樣的戰利品,似乎越加暴躁地濫施淫威,氣勢洶洶地抓起雪片拋到雲端,把雪攪成難以計數的白濛濛的旋渦,撒滿天空。
夜,蕭瑟,黑暗,刺骨的寒冷。在這樣的夜晚,家境優裕,吃飽穿暖的人們圍坐在熊熊的爐火旁邊,為自己舒適的家而感謝上蒼。無家可歸。
飢寒交迫的人們則註定只有倒斃路旁的命運。遇到這種時候,多少備受飢餓折磨的流浪者在那些空蕩蕩的街頭巷尾閉上了雙眼。就算他們罪有應得,咎由自取吧;反正他們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來看一個更為悲慘的世界了。
這不過是門外的光景罷了。眼下,育嬰堂的女總管柯太太正坐在自己的小房間裡,面對著歡騰跳躍的爐火。
這所育嬰堂就是永昌出生的地方,前邊已經向讀者介紹過了。柯太太往一張小圓桌看了一眼,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氣,桌上放著一個跟圓桌很相稱的托盤,女總管們心滿意足享用一餐所需要的一切,托盤裡應有盡有。
事實上,柯太太正打算喝杯茶解解悶。她的目光掠過圓桌落到壁爐上邊,那兒有一把小得不能再小的水壺正用小小的嗓門唱著一首小曲,她內心的快感顯然平添了幾分——確確實實,柯太太笑出來了。
“哎,”女總管把胳膊肘依在桌子上,若有所思地望著爐火,自說自話起來。“我敢擔保,我們人人都有很多理當感恩的東西。多了去了,可惜的是我們不知道。啊。”
柯太太悲哀地搖了搖頭,像是對那些愚昧無知的貧民居然不明白這一點深感痛惜似的,她將一把銀湯匙插進一個茶壺裡,著手熬茶。
真是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足以打破脆弱心靈的平靜。黑色的茶壺真小,很容易漫出來,柯太太正在探討道德問題,壺裡的茶溢了出來,柯太太的手給輕微地燙了一下。
“該死的茶壺!”可敬的女總管罵了一句,忙不迭地把茶壺放在爐邊。“愚蠢的小玩意兒,只能盛兩杯,誰拿著都沒用。”柯太太頓了一下,“除了像我這樣一個孤單寂寞的女人。天啦!”
女總管頹然倒在椅子上,又一次將胳臂肘靠在桌上,自己悽苦的命運湧上心頭。小小的茶壺,不成雙的茶杯,在她心裡喚起了對柯尼先生的哀思,他告別人世已經二十五年有餘,她承受不住了。
“我再也找不到了,”柯太太怪里怪氣地說,“再也找不到了——像那樣的。”
誰也不知道這話是指那位作丈夫的呢,還是指茶壺。想來應當是後者,因為柯太太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茶壺,隨後又把茶壺端起來。她剛品過頭一杯茶,就被門上傳來的一記柔和的敲門聲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