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爭執和哭鬧眾武士都聽到了,也目睹了西尤的窘態,目送肇事者出去後,忍不住彼此擠眉弄眼,“嗤嗤”憋笑,鎮遠眾官自然好奇,於是那些會天曄話的便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介紹索歡,有說著怪話酒桌取樂的,也有正經描述、不吝給兩句褒獎的,說著說著,氣氛慢慢活絡起來,開始天南地北地胡侃。鎮遠諸人樂不可支,都卸下心防,神色輕鬆。
西尤看著,心情終於好了些,操刀從盤中割下幾片兔肉,菲薄透光,喚上宛淳道:“端去給他。在碗裡翻來鏟去,鏟地皮一樣,也沒剷出好東西,全是些地瓜蛋子。”
宛淳雙手捧過,拉長聲音甜甜應道:“誒——”
“慢,與其這樣,不如叫他進來吧,想是在外面反省過,不會鬧了。”暝華的臉上滿是笑意。
“不行,他那樣的人對他好不得,給根竿子就要往上爬。”
“話不是這樣說,都是在宰相府跳脫慣了,鳳宰相那脾氣,慣起人來沒天沒地,難免把人養出些歪性子。”
“哼,我可不是那天曄宰相,隨便他怎麼鬧。既跟了我,就把歪性子都收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本將軍可是信奉‘黃金棍下出好人’的。”西尤恨恨的。
“要教訓也等回扈烈再教訓,現在途中,明日就要出關,搞得這麼僵有什麼意思。”不等西尤同意,便示意宛淳把人請進來。
人是進來了,臉上卻沒有感激之色,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踢蹬著步子,擠到暝華身旁坐下,道:“還是公主心腸慈悲,不像某些人。”
暝華笑勸道:“莫置氣了,將軍不允,實是有不便相告的隱情。祭祀大會只是其一,還有一樁你不知,汗王在他啟程時千叮萬囑,說務必要趕在他大壽前回去,壽辰當天舉行婚禮,吉時吉事,雙喜臨門。與汗王約定在先,怎可食言。”
索歡心裡正百般煩惱,想明日就要出關,若再不設些法子留住人,事情就遭了,心急之下,嘴裡連長几個燎泡,連那自戕、投毒、殺馬、放火的爛招兒都想過,已經做好了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把人拴在烏蘭山外的準備。現下聽了暝華之言,腦中一刻空白,看看西尤,又看看暝華,問:“果真?”
“果真。我知你並非不識情理,胡攪蠻纏的人,還是說給你好。”
索歡緩緩地眨一下眼睛,想:這下好,再爭辯就是不識情理、胡攪蠻纏了。把視線移向西尤,點頭笑道:“早說嘛,原來是老汗王下了命令,既這樣斷沒有不遵的道理!我錯了,自罰一碗,也敬將軍一碗,給將軍道歉。”果然提著壇口潑了兩大碗出來,都一氣喝盡了。
明明有杯,他卻用碗,邊關酒烈,又是為扈烈準備的,更烈上加烈,入喉如燒刀一般,他如此道歉法,也算心誠。
從昨夜開始鬧了整日整夜的氣,花樣百出,就為著不允他那幾日時光,暝華勸的時候西尤還覺得索歡油鹽不進,說也無用,防著他再吵,連呵斥的話都想好了。不想索歡竟能理解,不歪聲喪氣了,也不強頭別項了,還敬自己酒?!——這真是意外之喜!忙拿碗滿上,也飲一海。
本當飲完便無事了,那索歡卻提著大腹酒罈一碗接一碗,沒個歇處。暝華吃了一驚,按下碗口道:“莫要貪杯,這酒燒心得很。”
索歡唇角兒一彎,掛著晶亮酒漬,“非貪杯,乃自罰。”
暝華見他不挽髮髻,散著頭髮,只在背後用絲帶鬆鬆繫住,頭髮自然分垂,彎出溫柔的弧度,絲絲縷縷搭在肩上、胸前,有些莫名的風流瀟灑;因著來赴宴,衣著比平日隆重些,裡面是交領右祍的彈花暗紋錦衣,外罩瓣瓣菊紋的滾雪細紗袍,白色為主,秋香為輔,鮮亮而不失清新淡雅,面上也無多餘脂粉,只眉心一點花黃點綴,似男若女。
一般人是不敢用黃點面的,怕襯得膚色髒暗,他用著卻像雪地上落了顆錦燈籠,白愈白,黃愈黃,界限分明,當真如書裡寫的那般:膚若凝脂。
暝華察覺自己看他看得久了,忙錯開眼睛,順便把捂他碗口的手輕輕縮回,惑道:“方才認錯,業已罰過,何需再罰?”
“殿下不知,我的錯處不止一件,乃一錯再錯,大錯特錯,故而一罰再罰。”見暝華方才所問還有掩飾失態之意,如今是真正感到不解了,便托起酒碗侃侃而談道:“人云時勢造英雄,其實不然,時勢亦為人所造。自來智者造勢,賢者順勢,愚者逆勢,嘗聞鳳相曰:‘吾今所為,皆造勢矣,縱觀天下之中,唯扈烈西尤家勢如中天之陽。國君老邁,諸王子早夭,兵戎世家,積威甚重,兩代之內,當振臂一呼,登頂九霄,否則轉順為逆,必為時勢所銷。’故小人以為,當世唯將軍與鳳家宰相可並列稱雄矣——可誰知,謬,大謬!今日才知將軍膽小如鼠,縮首如龜,莫說兩代內登頂九霄,便是百代、千代,也不過是為人臣下給人當打手的命罷了。”雙目往西尤處一睃,將碗送至唇邊,道:“諸位說,我大謬如此,如此大謬,不當罰麼?”
場中諸人皆為他言詞驚倒,緊閉唇舌不敢應答。唯西尤都敏聽完,氣沖斗牛,飛上來一腳踏在長條案上,條案當中折斷,湯水果肉四濺,索歡頭頂一片油汙,暝華亦受池魚之殃。西尤當胸一把抓起,喝道:“誰教你說的這些篡逆之言,鬼話連篇!”
索歡酒才入喉,忽受這等威嚇,直嗆得血液逆流,面紅耳赤。
“咳咳!哈,哈哈!我不是說了嗎,我朝宰相說的,他評你扈烈之事,沒毛病吧……”說罷又一陣咳,且狂妄大笑。
“你敢激我?”西尤咬牙。
“放手,先放手,我錯了還不行嗎?”索歡噙住笑意,舉手做出討饒模樣,待領口一鬆,撫平領子退至門邊,忽故態復萌,指著西尤哈哈笑道:“是激你,也是事實。之前聽你多麼多麼厲害,我還挺當真,今天才知道名不符實,你西尤都敏再居功至偉,照樣要畢恭畢敬,受制於人——還想和鳳大人比,哈,差著一重天兒!他敢把皇帝小兒的傢俬搬到自己府裡,也敢截留貢品,皇帝說句話他就當聽個響屁;可瞧你,提起呼古都老兒活像見了貓的耗子,惶惶如狗,唯唯如雞,哪裡還有一點七殺將軍的樣子!”
西尤氣得跳腳,指著罵道:“混小子你住口!你再放屁!再放屁!——信不信我……”摸摸身上,壓根沒有佩刀,才記起來時為顯友好,所有人寸鐵未帶。四下裡一掃,見上首屏風前橫有兵器,也不管是什麼,立馬捲過來“喤啷”抽出,道:“信不信本將軍削了你!”為增加威懾力,他十分霸氣地舉起來一掃。
沒想到……沒想到那是條供刀,經久不用,手柄上的木頭已經腐朽,被這樣用力一甩,哪有不脫落的,那刀條斜向飛出,直往一旁的鎮遠官員們去了,還正好紮在一個看熱鬧的倒黴鬼的腳板上。
索歡一見那刀、那血,顧不得笑,雙眼一翻,恰到好處地醉倒過去……
第二日,鎮遠關外,哈剛木杵著木拐,腦殼纏著繃帶,粗聲大氣道:“我沒有!是他們先動手的!憑什麼趕我們出來!”
西尤臉色比鐵沉,“你有沒有推人?有沒有威脅過要把他們宰了?”
哈剛懊喪不已,深深垂下頭,片刻後又奮起來,嚷道:“我就輕輕推了一下,哪個曉得他們那麼弱……是他們先扭著將軍不放的,還要扣下我們的糧食和馬,我能不著急麼!”
“那都是些弱官人,又迂又善,能把我怎樣?不過被嚇壞了,扭著討個說法,我好好道個歉、賠點銀子就完事了,你偏要摻和進來——這下好,糧被扣下,也不賣東西給我們了,把咱們栓在這裡了。”
“那、那該怎麼辦?他們不能這樣,他們朝廷下了文書,不許為難我們的……”往日裡暴躁得像灰熊一樣的人,現在卻縮著身子如同受委屈的小綿羊,西尤早罵夠了,眼下真是被折磨得沒什麼脾氣,拍著他的肩膀教育道:“天高皇帝遠,咱們現在不佔理,說什麼都沒有用。人呢,不能長著一顆豬腦子,該怎麼辦?自然是隨我再去扣關致歉,記住,他們現在就是爺,你就給我裝孫子,最好能哭出來。”
聽到這裡,索歡“噌”一下跳起來,“哭!我會啊!”
“跪——下。”西尤雙眼似刀,冷不伶仃投射過去,索歡忙又跪著。
他須從日出跪到日落,每天跪足六個時辰,哪天西尤把馬和糧食要回來,哪天他就可以起來了。眯眼看看落日,傍晚的陽光是沒有什麼溫度的,不像日中那般曬得人臉疼,索歡回頭看看,西尤和哈剛已經去遠了,只隱約聽見哈剛說什麼“遲了”“怪罪”之類的。
那西尤都敏聞言直接拔高三個調,聲音清晰傳過來:“怕逑,老子又不是給自己找婆娘,千難萬險回去了他還有意見?慢慢要,要他個十天半月再回去,看他敢把我怎地!”
天吶,十天半月!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