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甚?”
不意對方竟毫無壓力地承認這蔑稱,還給出如此平靜的回應,西尤原不指望他答,這下真不知說什麼好,半天才道:“不做甚,就叫一叫。”
“無聊。”晏苛恨他一眼,立起身來跌跌撞撞朝岸上走,走著走著,只聞身後低低道:“逝者已矣,晏知州老為著過去的事勞心費力,何必呢?”
“何必?哼!”晏苛昂了昂頭,言下又見熟悉的鄙夷:“這些事你自然不懂得。”語畢,幾絲生人氣息侵襲而來,縹緲若霧,刺骨如冰,片刻後便籠罩周圍,逼得人背脊生涼,殺氣!
西尤環顧四周,林後窸窸窣窣,似乎潛藏著一些人影。那些人雖然做普通的獵戶裝扮,然而動作輕捷,行動頗有紀律,身上還負有長矛刺刀一類的軍中武器。
西尤想了想,好整以暇站起身,道:“你這個瘋子。”私自呼叫守軍是株連重罪,更別說設計謀殺外使。而於晏苛而言株連不株連的根本無所謂,他早就孑然一身,眉目間甚喜,甚冷,隱有幾分大事將成的明媚,如同冬日的冷冰冰的晴空,寒冷,明亮,乾淨。
“我大澤軍民勠力同心,何愁戎人不盡。”
“你這是要圈地為王,造反了麼?”
晏苛不言,只耳朵動了動,看向側邊。
林外馬蹄颯踏,漸漸人吼馬嘶,周圍長一聲短一聲的“將軍”,此起彼伏。
晏苛一揮手,殺氣瞬間隱下。宛淳與哈剛木相繼尋來,扈烈諸人隨後都到,宛淳下馬稟道:“將軍,事情緊要,索歡公子他卷著公主的嫁妝跑啦,您快去追吧!”
西尤感覺荒謬,前一刻還殺機四伏,這一刻便像鬧劇,罵道:“這黑心的小
畜
生,自己跑便罷了,如何連公主的嫁妝也不放過,往哪邊跑了?”
“東南,京畿。”
“哈,我看他是思念舊情人,帶東西回去邀功呢,踹不死他!——都給我聽著,那小子花了本將軍不少錢,絕不可跑了!!”當即傳令回程,雷厲風行,不消片刻便集結所有人。“晏知州,看來今天這場比試是沒有結果了,只待他日另有良機,必定陪知州一比到底。”
晏苛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裡又氣又急,也上了馬,道:“公主嫁妝不可遺失,將軍要追,本官義不容辭——來啊!所有人緊隨西尤將軍!”
“是!”林子裡響起一片回應,也不知何時多出這許多人。
一路上,晏苛的人馬呈新月形抄在扈烈後方,且不斷有壓縮包圍圈的趨勢,簡直圖窮匕見。出城不過數里,忽然一片白纛旗在斜陽裡招展,映著莽莽遠山分外壯觀,索歡端坐在一匹白馬上,手挽韁繩,臉上略可見閒閒笑意,腳下有幾名低等的留守武士在清點箱奩,還有些過路的在幫忙搬東西。西尤飛上前,心裡清楚了,逃跑只是幌子,現人馬財貨全都聚集城外,是再不用回那大澤送死了。
晏苛對著索歡打量一番,目光刺人,森然若刀:“也難為你,這大半日的才跑幾里。”索歡知他此刻對自己恨之入骨,也不在意挖苦,道:“拖著這些笨重傢什能跑幾里已是不易,不怕大人笑話,小人不會御馬,只這幾里都是掙命跑出來的——自然,也托賴大人給留了道方便之門,否則莫說幾里,就連那知州府的大門也出不了。”吩咐腳下武士道:“莫點了,我瞧著不差,這一路辛苦你們趕車,自去向你們將軍領賞吧。”
聽著這些話,晏苛的臉色越來越差,攥緊老拳眼見就要衝出,被左右壓下,道:“不可,城外耳目眾多,且回去,另作布計。”
話是這樣說,但晏苛明白,此次一回去,便再無機會了。那邊廂索歡掩口大笑,道:“晏大人,你道他們說什麼——我讓他們去領賞,他們竟都不敢,說是有藥材落在府上,難道不知本公子魔星將退,鴻運將來,再使不著那些藥材,反倒晏知州血氣翻湧不能歸心,回去必能派上用場。——看事憨蠢如此,真真令人喜歡。”
“你——”晏苛大叫,按住心口,若非左右一齊扶住,必定跌落下馬。
索歡轉頭向西尤,笑道:“你瞪我作甚?不是早知我精通戎語,連突厥、滿蒙、中西東各部落罵人的土話也能說麼。”
晏苛曾於戎族為奴多年,如何聽不懂他們的話,還未回去,已然面色漲紅,七竅生煙,看來急需那補血益氣,平肝醒腦的藥材。腳程飛快,當他領著百餘騎衝進自己府邸時天還未黑,姜師爺見他形態狼狽,神色駭人,所到處桌椅具折,碗盞齊飛,便知事情壞了。忙屏退眾人,奉上涼茶,道:“小的查清了,真乃百密一疏,原來秘使大人竟認得那下賤男娼,知道老爺計劃後,二人串聯起來做下這樁勾當……”
“你無用!”晏苛嘩啦一聲打翻茶碗,暴喝道:“秘使何在?”
“小的自知保密不嚴看護不力,讓那賊廝得逞,現已將功折罪,將那賊廝押至堂外,聽憑大人處置。”語落,一個五花大綁的漢子被搡進門,撞在晏苛腳下。
晏苛抽出刀,質問:“本官念在曾與你共事的份上,從不相為難,你為何要以怨報德,與男倌合夥壞我好事?!”
秘使大笑,然後驀然收聲,冷道:“晏苛,此話該由我來說才對。若非我顧及昔年之誼對你所作所為瞞七報三,你以為你還有性命在此倒打一耙嗎?我警告你,速速放了我,否則……”
“否則如何?”晏苛呵斥著,將刀拍在案上,道:“放你,我會的,但在此之前本官要夜襲迎親隊,親手將扈烈賊子的頭顱斬下,慰我大澤上空英靈!”
“果然如此,你要做好抵命的準備——晏苛,你可知我袖裡有什麼?”
不消指示,姜師爺立刻翻他袖子,摸出一方木匣交給晏苛,晏苛接過才掂了一掂,便換了顏色,腳下連連倒退,跌坐在椅上,姜師爺心中驚奇,只見那木匣應聲而落,從裡面摔出一截漆黑的箭頭。
箭頭很普通,冷冷泛著幽光,是從前迷霧山剿匪,二人酒後發瘋,單槍匹馬獨闖賊巢時所得。他開路,自己斷後,也算天衣無縫,奈何賊眾甚毒,慣襲暗箭,他酒後無防,幸得自己生受了,卻恃酒逞能折斷箭桿裝作無事,旨在不滅前方士氣。雖險勝,酒醒後卻都驚怕,感嘆如此匹夫之勇絕非將帥之能,他尤其慚愧,竟棄了上將之尊,道:若非你搭救,棲梧便湮沒這小小一役了,縱有吳、管之權,陶、猗之富,胡有命享哉?便將醫官掏出的箭頭收走,承諾將來官路上不論何事,必相庇佑。
醫官說,那箭再偏一寸,就能毀了他的手臂,從此再不能拿箭,形同廢人。晏苛一身本事全在於此,若不能拿箭當真是比死還難受的事,好在手臂保住了,還換得官運亨通,也算做了筆一本萬利的好買賣。此時言尤在耳,只是情勢卻大不同了。
秘使掙扎著站起來,道:“宰相大人吩咐,見到此物你若還不聽,他就你恩斷義絕,前塵種種一筆勾銷,本使完全可以先斬後奏!晏大人,你運氣好,叫宰相大人欠你條性命,許你榮華富貴前程似錦,放在以前,哪個奴隸出身的俘虜能坐上你這個位子,還是在安南世子帳下辦過事的。這一切是你費心所得,因為一時衝動就盡數搭上,值得?他們並非梟首,你何必如此狹隘偏激,將人趕淨殺絕?”
說得姜師爺不忍耳聆,退到一邊深深低下頭。他略知道的,他們大人有些剛愎自用,又不屑打點人情世故,往往得罪人,因此在官場上聲譽不佳,一直有人說他仗著一點子交情,靠向宰相卑躬哈腰,搖尾乞憐而封官。秘使的話雖沒那樣直白難聽,但也有那個意思,而且因為遣詞委婉,反多出幾分遮遮掩掩的卑猥,聽著討嫌。
晏苛垂手而立,道:“城外馬蹄聲猶振,長街石上血未乾。榮華富貴非吾願,不斬敵首誓不還。鳳姓小兒無信無義,晏某何堪與謀?”一刀送入秘使頸側,目眥盡裂,大吼:“你們怎懂我的恨!”
一注熱騰騰的鮮血澆上他額頭的作為奴隸標記的烙印,青的痕,紅的血,異常刺目,將在場幾位親信嚇得噤若寒蟬,晏苛也失了力氣般有些頹然,姜師爺跟著他見慣了大世面,等到秘使氣絕,使眼色讓人收拾乾淨,默了半晌,移步上前請示:“大人,咱們,做……還不做?”
“……”他捏著滿手血腥,語氣蒼老了十歲,“散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