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用再一次經歷,因為,不用再一次體會在黑暗中摸爬滾打繡紅色嫁衣的情景,尤其,穿著一身縞素。
海棠叢中影影綽綽藏著一座小樓。那是她的閨房,是她這一生遺憾的開始。
聽說小樓在烈火中成了焦土,聽說她閨閣中的舊時擺設都成了灰。
愛太執著,恨太濃烈,她舊時候都嘗過,可待到來年,它們就長成了遺憾。
舊時景色,舊時人情,舊時琳琅,舊時凋零。滿目瘡痍,不忍目睹。
黑影打斷了奚山君的思緒,它似是有些興奮,拊掌道:“既是舊主人到了,甚好甚好。敢問公子,你可知如何走出這園子?”
奚山君問:“海棠園?”
“不,鎖住我的像王宮一樣的大園子。”
“哦,你說謝侯邸。你原是迷了路,不是故意嚇人?”
黑影有些尷尬,“那些老爺爺不知道為何,比起旁的老人家,活潑得過了些。”
奚山君心中浮出一些猜測,笑道:“教我堂堂一山之君幫你也不是不可,只是我最喜歡聽故事,你便說個你的故事來聽聽,說得好了,我就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嗎?你瞧著我是個黑乎乎的影子,其實我當人的時候,倒是挺白淨的。
“山君喜歡聽故事啊,你別看我現在是個黑乎乎的年輕人模樣,其實,我還是人的時候,也做過別人家的祖母,我的小孫女兒也喜歡聽故事呢。她愛聽鬼啊神啊的故事,不知道山君喜不喜歡?
“我家是種水田的,有二十畝稻子,靠年景吃飯。風調雨順了,日子就好,遇上旱澇了,也能留個口糧,不至太難過。我年輕時候四處漂泊,嫁人較晚,直到二十五歲了,才坐著牛車來到琅琊郡,安頓下來,嫁了當地的一個農人。我年輕時候身體受過傷,並不能生育,好在我夫君並不嫌棄我,後來收養了鄰村人家的一個孩子,家裡人丁也就齊全了,過得日漸紅火。可過了一二年,我夫君就病逝了,家裡的水田、孩子的教養全都攤在了我身上,那些日子很累,沒那麼生生熬過的人是不清楚的。我年輕時乞討,被人打斷過腿,之後迫於生計,曾去渡口裝扮成男子模樣背官府運渡的鹽包。那會兒腿沒全好,一條腿使不上勁,拖著腿揹著兩袋鹽包,那時的累,跟這個有點像。
“人說越倒黴就越倒黴,就在這時節,說起來山君或許不信,連我家的鹽罐子都生了蛆蟲。這也是農家說法,人得多倒黴才會鹽裡生蛆啊?我夫君死的那年,發了澇災,辛辛苦苦一季,大雨來了,眼看稻米隨水沖走,就要顆粒無收,我連夜搶收,最後累極,在雨中就癱倒睡著了。我打小信奉玄女娘娘,夢裡隱約看到娘娘美麗慈和的身影從雨中而來,她站在我面前,對我說,不打緊,一切都會好的。
“等我醒來,竟已坐在了臨時搭的茅屋中,屋中有一盆燒得正暖的炭火,稻米也已悉數收完,擺得整整齊齊地碼在屋中。
“雨停了,我帶著孩子去三十里外的玄女廟拜祭她老人家。玄女披著一身銀紗,笑容憐憫,眼睛清澈有神,正是我當初見到她的模樣啊。
“那一年,我和孩子沒有餓死,拾了一條性命,從此益發信奉玄女。有節餘時,總不忘給娘娘添些香油。
“此為一事。後又有一事,是我那孩兒經歷的。他因自幼無父,頗是受到村中頑童的欺辱,可他每每不與我說,起初我並不知曉。這是他後來同我講的。有一日傍晚,他從私塾下學,走至半路,便被人套著粗麻袋拖走了。我孩兒拼命掙扎,捱了幾悶棍,他甚至聽到了那些人的笑聲。他識出了聲音,打他的是上學的同窗,見他被夫子誇讚,考童生有望,便心中生恨。他們打了我孩兒一頓,洩了憤,竟還不罷休,把他扔到了村中的墳園內。我孩兒哭著從袋中爬出來,竟看到他外祖父母的墓,越看越傷心,抱著墓碑哭了起來。
“山君不知,我父母親客死異鄉,當初被人用席子裹著葬到了這裡,我找了許久才找到,定居此村也是因為要為父母守靈。我同父母感情深厚,初一十五都要帶孩子來添墳,又總與他講講他外祖父年輕時的故事,他對外祖父早存孺慕之情,如今,落到這般境地,見親人豈不親切?孩兒便哽咽痛哭,在我父母墓前一邊哭,一邊數著我與他在這村中,孤兒寡母,受了別家多少欺負。這孩子也是傻,哭完還道,阿公、婆婆替孩兒報仇,讓他們也知道,被人欺負是不好受的滋味。
“我那孩兒因渾身受傷,怕我擔心,不敢回家,直到天黑了,才迫不得已,一拐一拐跑回家。我見他如此,自然心疼,憤而找那些頑童的父母理論,卻被人趕出。
“可是,說也奇怪,自打孩兒在他外祖父母墳前哭了一場,接下來的那些日子,欺負過他的頑童的家中都不甚太平,黴事連連,日子越過越窮。我孩兒長大之後,在郡中做了個小官,還時常感嘆,做人斷不可欺壓旁人,逼得旁人走投無路。雖然有人窮,過得艱辛,可你又怎知他家先祖沒有積德呢?又怎知他家後代定然沒有出息呢?
“他一直堅信世間是有鬼神之說的,中年時曾幾次提出要為我父母重修墳墓,可我並沒有答應。
“實實在在活著,活得好好的,便是對先人最大的敬意。
“後來,我孫女兒也出生了,她父親擔心我一個人在村中孤獨,便在她四五歲的時候,送她來與我做伴。她說她也曾碰上過仙人,可我一直覺得這一樁是訛傳。
“我在家中做針線活,孫女兒每每在村內玩耍。有一日,她竟告訴我,在距離我家水田約莫一里的坡上,有一間孤零零的茅屋,屋內住著一個白鬍子的老神仙,老神仙對她十分慈祥,她想要什麼,老神仙都能一瞬間變出來。我覺得好笑,因我老婆子在此處住了五十餘年,也不曾見那荒坡上有什麼人居住。
“孫女兒言之鑿鑿,拉著我的手就讓我去看。待我拄著柺杖,走到那坡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我孫女兒傻眼了,說昨天還在的,怎麼就不見了,祖母你信我。
“我問她,老神仙是不是讓你不許告訴旁的人你見過他?
“她含著淚,委屈地點點頭,又搖頭道:我告訴過他,我的祖母是世間最聰慧的老祖母,我要帶祖母來見他,他說他也很想見你,我這才帶你來的呀,可是,老神仙為什麼躲起來了呢?
“我不知怎麼安慰她,孫女兒傷心極了,直到出嫁時,還對我念叨:祖母,老神仙長得很好看,如果有一天,你見到他,就知道,我不曾撒謊。
“唉,我幾時說這痴孩兒撒謊了?
“那一年的夏夜,我為她打扇,哄她睡覺,她曾從枕頭下掏出幾個價值連城的琉璃球,笑著告訴我這是老神仙送她的,打那時起,我就相信了。
“許是我們祖孫三代都有些仙緣,故而才碰到這些神奇之事,講起來,尤覺溫暖。這世上,人給不了你的,有時候,也許要靠蒼天。
“我死了,同我夫君合葬,鬼魂也就留在了村子裡。每天瞧著炊煙升起,日出日落,一直過得十分愜意。直到有一日,來了一群兵甲,在夜間,把我的屍首掘走,我十分氣憤,卻如入迷障,再醒來,就到了這個走不出去的園子。鬼魂也變回瞭如今年紀輕輕的模樣,然而卻成了一道黑影,誰都認不出我,我也認不出誰來。”
扶蘇與晏二吃了幾碗茶,謝侯的故事也聽分明瞭。
他年少的時候,父親老謝侯曾因親家齊王之事為天子所疑,遭過殃,被抄了家,一氣之下,得病去陪好友了。謝小侯爺逃得快,在外漂泊了幾年,後來,因為在戰場上跟隨恩師雲相立了不世之功,岳父齊王謀逆一案平冤昭雪,這才重得天子信任,得掌江東。他在外漂泊之時,曾遇到一個紅顏知己,救了他的性命,這女子雖生得不怎麼樣,但兩廂總有些情意,他本預備娶她為妻。可誰知沉冤昭雪之日,他那傳聞早已死了的未婚妻齊郡主成泠又出現了。他年少便已與成泠定情,如今見心上人沒死,又豈肯忍心棄她?那紅顏知己委委屈屈做了側妃,沒幾年就委委屈屈病逝了,臨死前還罵謝小侯小白臉沒信義,斷子絕孫終有日。
果真,與成泠成親沒幾日,這命運多舛的郡主便去了。後來天子又賜婚兩次,可那些女子未過門,又都相繼去了,這便坐實了謝小侯克妻的名聲。後來,天子並鄰國也曾送來幾個姬妾,可都是些紅顏薄命的,既不能生下子嗣,身子骨也不甚硬朗,活得最長的二十年前也都去了,謝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此說來,侯爺懷疑此鬼與您那紅顏知己有些關聯?”扶蘇因是男子,倒明白謝侯對那紅顏知己的猜忌。他斷子絕孫,如今後院又鬧鬼,豈不胡亂聯想?
“你們把鬼找出來。”謝侯道,“道士都逮不住她。我有萬貫家財,你把她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