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份上,張湛也不好再勸了,第五倫更道:“當年張公之所以在列尉建立制度禮儀,設立教令,政治教化未能如願,皆是彼輩阻撓之故。”
“如今他們被我滌盪一清,張公,你可以好好推行道德教化了!”
王元等輩,第五倫要連攏帶嚇,但對張湛,他只能靠“哄”。
反正老頭子能力不行,連手下小吏都玩不過,政令不出公府,且隨他自娛自樂去。
張湛這才轉移了注意力,猶豫了片刻後,提出了自己的念想:“我想在五陵各鄉,推廣大王當年所興義學。”
……
將張湛哄走後,下一個上來的人卻是景丹,他剛從渭南打完仗回來就被第五倫拉著唱戲,雖然積極配合,但心中亦有疑慮。
“大王。”景丹說道:“三十餘家既已下獄,不知會如何處置?”
魏國草創,還在沿用漢、新法律,但很多地方卻又已廢除,所以現在辦案,第五倫的好惡才是關鍵因素。
第五倫還沒抓人,就早就決定好了:“該殺的自然要殺,若是罪不至死的,河東的鹽田、上郡的煤礦,有的是地方需要人做苦力。”
景丹道:“臣問的不是這三十餘人的生死,而是他們背後的家族,還有其田宅等產業。”
“只打大宗,不打小宗。”
第五倫如是說,三十多家渭北豪右,能拉出來幾千人口,加上徒附還更多,一株連就沒完沒了了,所以只盯著大宗打,割了頭就行。
“而後效秦及漢初之故法,將各族拆散,一戶超過兩名男丁同居者定罪,強行分家,大族拆中家,中家拆小戶。宅我不要,他們自己去分。”
“至於大宗的田土……老規矩,充為公田,分予此役有功士卒。”
“田土上附庸的佃農呢?”景丹道:“莫非是維持原狀,減租減息?”
這是第五倫在魏郡武安做過的事,但景丹知道這些最初的根源。
景丹仔細回憶了一番他和第五倫七年前到長平館做客的場景,當時二人也曾來到高臺之上,目睹外面拾穗者的卑賤,再回首看看邛成侯府的奢華,亭臺高閣崛起於院牆之中,感慨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的荒唐。
“當時我感慨,若諸家都願像大王家一般,分糧減息,以里仁為美,善待百姓,何愁本郡不治?何愁天下不安?”
“而大王則說……”
第五倫哈哈一笑,接上了話:“我說,若是不願,就幫他們願意!”
“沒錯。”景丹湊過來,低聲說道:“大王一諾千金,這是在變相均田啊!”
均田不是什麼新鮮詞,一百多年前董仲舒提過,再後來,天下兼併已經到了不管不行的程度——豪強每兼一塊地和人口,相當於國家財政就少一分收入,能不急麼?
漢哀帝時一群儒生大臣鼓搗過“限田令”,在朝野反對下廢止,未能實行。到了王莽時就直接恢復井田法,限制兼併和人口買賣,結果以失敗告終。
連王莽都知道天下弊病出在哪,景丹他們自然也清楚,過去人微言輕,不敢去想,可如今卻敢了!在他看來,第五倫如今是以打擊反對者為由,真正的意圖還是他們那海量的土地。
這是第一個點出第五倫目的的人,若是別人,第五倫恐怕要矢口否認,但景丹不同,他主動革自己的命,將景氏大宗田土獻了出來,第五倫很高興他還記得這些:“還是孫卿明白事理。”
景丹對第五倫是敬仰的,七年了,魏王竟未曾忘記初心。
可他必須提醒第五倫:“但大王。”
“師丹、何武限田令,為天下反對。”
“王莽王田令,更是引來唾罵一片,隗囂檄文裡,便痛陳新莽田為王田,賣買不得,博得豪右一片喝彩。”
“大王這麼做,騙得了一時,可沒法矇蔽豪傑太久,一次兩次還好,若往後每每如此拔除豪右分其田土,必引發著姓驚駭。”
打贏了劉伯升,第五倫現在頗為自信,不以為然:“渭北三十餘家族長已擒,剩下的我自會安撫,翻不起大浪,至於渭南?打就是了!”
“臣說的可不止是關中,而是全天下啊!”
景丹道:“大王,這一步踏出去,往後一天下之路,必會更難上幾分。”
何止是幾分,甚至可能是三倍、五倍的阻力!
但若不如此,他第五倫的政權,和這諸多的“漢”有多大區別?僅僅體現在不同的國號上麼?
第五倫緘默半響後道:“赤眉、綠林之起,雖是王莽亂政所導致,但歸根結底,還是漢時積弊太久,困苦者太眾。早在漢元帝時就舉事不斷,終有今日雪崩之勢。魏國草創,得打好基礎,餘若是放任惡豪兼併,非但阻礙政令下到縣、鄉,削減田租,令兵員有缺口,遲早也會滋生大禍!”
“這些包袱,乃是漢時所留,元成哀三代未能解決,愈發尖銳,王莽亦只能以揚湯止沸,然終究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