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百旺瞪了媳婦一眼,說:“頭髮長見識短,你懂個屁!別瞎嘮叨,一邊待著去!”
宋秀琴噘著嘴,輕聲嘟囔著端著飯碗離開了。
站在一旁的曉英見爹發這麼大的火,小臉蛋兒氣得通紅,再也憋不住了說:“哥剛到家幹啥發這麼大的火兒啊!”
“沒你說話的份!給我滾!”李百旺沒好氣地從地上抄起掃帚就要打,民強一把攔住了。曉英滿不服氣地放下飯碗噘著嘴跑出去了。
宋秀琴一聲不吭了,曉英被趕跑了,歡快的氣氛消失了,屋裡變得很冷清。
李百旺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從兜裡掏出菸袋,往菸袋鍋裡裝上煙末點著,不作聲的低頭抽著。
宋秀琴心神不安了。
宋秀琴中等個子,身材勻稱,雖然說不上很漂亮,但是五官端正。她剛滿十八歲就經人介紹進了李家的門,她處事穩重,說話謹慎,心地善良,與左鄰右舍處的關係也很好,是一位既賢惠又顧家的女人,出色地料理著裡裡外外。兒子到家的第一頓飯就沒吃好,她的心裡咋能平靜哩。她洗碗忘了洗筷子,餵雞把雞食倒進了豬食槽裡,給豬熱食忘了添水,沒想到兒子一到家就這樣的不愉快。支援民強說服丈夫,可又覺得丈夫說的也在理,在農村確實不如在城裡好;可民強在農村可能也有他的想法,民強是個有主見的孩子。這可咋辦哩?她心裡簡直像塞了一團亂鋼絲,既堵得慌,又扎得難受。
李民強哩,既不像爹那樣火氣沖天,也不像娘那樣焦慮不安。而是那樣趁著、冷靜。從他那面容上看,是懷著勝利的信心。他向百旺身邊湊了湊,用溫和的口氣說:“爹,你和娘把我拉扯大不容易,供我吃供我穿,送我上了中學,參了軍,你們一直疼我,關心我,這些我都在心裡記著哩。也知道你讓我到縣城工作是為了我以後生活的更好,怕我在農村吃苦受累。”
李百旺挪了挪身子,抬頭瞅了民強一眼低聲說:“明白就好。”
“可農村也需要有人建設啊。”
李百旺不服氣地說:“缺了你農村就不能建設啦!你知道不?為了離開農村,現在咱村裡好多人都削尖腦袋往城裡鑽。可你倒好……哼!”說完把頭一扭繼續低頭抽他的煙。
李民強微笑著說:“他們到城裡去打工,這是暫時現象,以後農村建設好了,就是城裡的人還會往咱們農村跑哩。”
“你別大白天說夢話啦,這是不可能的事!”
“你不相信,可我相信。”
“我是說,你是部隊培養出來的軍官,長了本事,應該做更大的事兒。”
“種莊稼也是大事兒啊,你想過沒有,城裡的人可離不開咱們這些種地的農民啊!你忘了人們常說的啦?農村沒有泥腿,城裡餓死油嘴。”
李百旺磕掉菸袋鍋的菸灰說:“行啦,行啦!我不想聽你這些大道理,你長大了,有主意了,長本事了,用不著我管你啦!”說完站起來氣呼呼地躲出去了。
李百旺從屋裡出來,坐在院子的一條長板櫈上。把菸袋鍋又伸進了煙荷包裡,擰了半天才算擰滿,抽出火柴,劃了半天總也劃不著。因為牙齒髮顫,菸袋叼在嘴上,煙末抖掉了一半兒,他賭氣地扔掉了火柴把,把半鍋煙末也磕到地上,長嘆著氣。他的腦子裡像鍋裡滾燙的粥在上下翻滾著:
誰願意在這個窮農村?多少人削尖腦袋往城裡鑽。當初我支援你當兵為了啥?還不是為了讓你離開咱這個窮村,過上好日子?可你倒好,放著城裡工作不要,偏要在農村吃苦受累,這不是傻小子嘛!你要是讓組織上給擼了,我也不能生這麼大的氣,上這麼大的火,誰叫你沒把握住尺度,犯錯誤哩,可你不是啊!你是立了功的軍官!既然走出去了,就要好好地往前走。能端上鐵飯碗,掙上國家錢多不容易啊!
我和你娘勞神操心把你拉扯大,你當是容易啊?參軍這麼多年,哪一天不把你掛在心上,個把月不來信就悶得慌。你在部隊立了功,當了軍官,你為咱家裡增了光作了臉,我從心眼兒裡高興。鳥往明處飛,人往高處走。你長本事了,應該辦點兒大事兒,叫別人也瞧得起,為什麼偏偏要回來種地哩!你那物件是城裡的正式職工,你當農民人家會不嫌棄你?人家女方家裡老人會同意?唉,強子啊強子!你考慮問題太簡單了!我讓你進城裡工作,並沒想得你的濟,完全是為你好哇!就算你有本事,老百姓瞧得起你,以後讓你當個村幹部,這又有啥好哩?尤其是在咱這個窮村裡能幹出啥名堂?再說了,農村幹部就那麼好當啊!一人難稱百人心,老百姓沒有知足的時候,你就是整天為他們著想也不一定說你好。炒豆大夥吃,炸鍋一人擔,費了勁說不定還落一身不是。還有,農村可不像你們部隊,服從命令聽指揮!農村現在地都承包給了個人,各人種各人的地,誰聽你的!工作抓的松、搞得差上級不滿意;抓得緊老百姓有意見。上壓下擠,是個老鼠鑽進風箱兩頭受氣的事兒。穆慶林在村裡當了這麼多年的書記咋樣?還不是意見一大堆,大夥給他戴上了腐敗的帽子;大田當村主任不能說不賣力氣吧?大夥說他啥?給個棒槌就當真的“二百五”;還有王文思,誰不知道他是個精明人,論心眼三個人捆綁在一塊兒也不是他的個兒,你還上學的時候人家就當村幹部了,幹了這麼多年到頭來落了個啥?落了個“老油條”的名聲,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你那脾氣,辦事叫死理兒,沒有個靈活性兒,那還不光給人家吵架呀!你這不是拿著磨盤打月亮不知輕重啊!啥種地也是做貢獻,這些大口號誰都會喊。村裡這麼多人還缺你一個?你來村裡咱這窮村就能變成富村?你認為你是救世主啊!別高抬自己了。
“百旺哥,強子回來了?”村黨支部副書記王文思面帶笑容地進了院子。
李百旺抬頭瞅了王文思一眼,屁股沒挪窩兒,心不在焉地應聲回道:“啊,回來了。”
李民強聽到聲音,忙從屋裡走出來:“文思叔來了。”
王文思帶著既高興又埋怨的口氣說:“你回來咋不提前捎個信兒,好去個人接你啊。我聽順子一說就趕緊看你來了。”
李民強和王文思說著話走進屋裡,坐在了外屋方桌旁的椅子上。秀琴從裡屋拿出一包香菸放在桌子上便坐在旁邊的小板櫈上縫著曉英的衣服。
王文思已經感覺到了家中的氣氛不對勁兒,但還不知道為了啥事兒,便朝著外面喊:“百旺哥,在外面挺冷的咋不到屋裡來坐呀。”
李百旺沒有吭聲,也沒有動窩兒,仍繼續想著心事。
李民強從煙盒裡抽出一支菸遞給王文思,王文思把煙點著抽了一口,便開口了:“強子,回來可要多住些日子吧?”
“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咋的,回地方了?”
“嗯,部隊減編,我轉業啦。”
王文思一副安慰的口氣說:“常言說,鐵打的營房流水的兵,誰也很難在部隊幹一輩子。你在部隊立過功,受過獎,又是軍官,是文武雙全的人啦!政府肯定會給你安排好工作的。安排在哪個部門了?”
“縣公安局。”秀琴輕聲回答。
王文思高興地說:“公安局好哇,是政府機關,按月發工資,一年四季月月都豐收啊!”接著又說,“說句不該說的話,在城裡幹啥工作都比在農村強,在農村有啥好!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公安局工作不賴,憑強子的水平,幹幾年說不定還能當上局長哩!”
李百旺在外面聽到王文思這幾句話,臉上的皺紋舒展了一些。心想:咋樣,我說的話在理吧?王文思是村裡有文化的幹部,總比我看問題透徹吧。他抬起了頭,側著身子細聽著屋裡的對話。
“文思叔,你別說了,我要在農村。”
王文思一愣:“咋的!不去公安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