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藻自從20歲上用一個短篇衝進文壇,石同河就在各種場合見過他不下二十次。他非常熟悉這廝的性格。
就好比你得罪了他,他當面不說你什麼,背地裡去給你家的雞喂瀉藥。
他並沒有真正去給誰家的雞餵過瀉藥,但他會做類似的事。做完後一聲不吭,即使你家滿院子雞屎,他也笑都不笑。總而言之是個狠人,還蔫壞。
石同河家裡不養雞,但他有很多其他的軟肋。何況他要是不讓顧藻在這裡說,待會兒他要去媒體的朋友那邊說,還不如就讓他在這兒說。
顧藻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掏出發言稿說:
“《石中火》是一部在灰燼中淬鍊出鋒芒的作品。王子虛用冷峻的筆觸剖開時代的褶皺,展示了那些歷史宏大敘事下細碎而灼熱的生命之光。
“這種敘事方式十分高貴,絕不是什麼‘歷史虛無主義’。書中的人物並非孤立存在,而是在歷史洪流中逆行,在時代陣痛中自慰。這種對現實的把控,需要作者對底層肌理的深刻體察,還需要當代文壇稀缺的野心。
“前面王忠興老師批評結構鬆散,這是不對的,是王忠興老師的個人審美偏好。這本書的敘事結構極有張力。如同書名所暗示的,文字始終在‘凝固’與‘流動’間遊走,既有石化般的現實質感,又暗湧著岩漿般熾熱的潛流……”
顧藻在為《石中火》說好話。順帶還把孔懷芳和王忠興罵了一頓。
石同河料到了這一點。他沒料到的是,他誇得這麼露骨,一點沒在乎自己的面子。
他不知道顧藻是什麼時候和王子虛認識的。以王子虛的古板和顧藻的傲慢來看,兩人應該沒有機會搞串聯才對。
顧藻的嗓音在離他遠去,綠布包裹的長桌無限延伸,盡頭王子虛的面孔愈來愈模糊。他的視野又開始被往事覆蓋。
雪妮兒布上金絲滾邊,包裹得軟蓬蓬的沙發,屁股一上來,就壓下去一個坑,隨後對方遞過來一個小鐵盒,“啪”地開啟,裡面是雪茄。
“巴西雪茄,沒抽過吧?嚐嚐。”
從對方的笑容能看出來,他在期待自己出洋相。
那時候他還不會討好人,所以刻意做得小心謹慎,但還是出了洋相,嗆得快把肺嘔出來。於是對方哈哈大笑。
“不能猛抽,先吸一口,含在嘴裡,讓它慢慢暈一暈,然後吐出來,懂嗎?”
那是石同河第一本書大獲成功後的事,他被一位知名導演尋到,邀請他去京城談改編劇本的事。
這位導演早已名震天下,可以用“第若干代”來冠名之。並且導演相信,在這部戲拍出來後,作為原作的他也可以名震天下。
他喜歡看石同河驚訝的表情,因為他是鄉下來的,所以他四處帶他“開眼”。其實他不必刻意為之。他已經夠開眼了。
他請他住的崑崙飯店,一晚200元。那時候廠裡的工資一個月才300塊。導演說他隨便住,什麼時候寫完,什麼時候退房。
他們很是開了幾場宴會。有一次宴會,導演叫來了許多女演員,面孔都很熟悉,他在電視上看到過她們。
導演跟他說,這是你的作品,你來挑女主角。知道諾亞方舟嗎?上帝讓誰上船,誰就能活。現在,你來當上帝。
他介紹那些女演員,這個會跳舞,腰肢柔韌,我睡過;這個最會哭,哭戲說來就來,我睡過;這個最會唱歌,我讓她給你唱一個,哦對了,我睡過。
每一個他都睡過。他當著她們面說的,一點沒在乎女演員們的尊嚴。女演員們聽了仍然笑著,一點都沒躲閃他的眼神。
倒是他,躲閃著她們的眼神,羞慚得不敢抬頭看。他怕從她們的眼睛裡看到自己——那個沉默的幫兇。
他想對導演說,你知道嗎,其實你沒必要把自己的優秀建立在摧毀別人的自尊上。在我眼裡,你已經足以值得仰望。
但是他沒說。沒說的原因是,他怯懦,他害怕失去這次機會,他害怕因為自己的同情,耽誤了自己改變命運的機會。
因此,導演摧毀的不止是那些女演員的尊嚴,也連帶著摧毀了他的尊嚴。
當晚,他回到房間後,寫下一首詩:
媽媽,我想去月球
去月球,生活在遍地詩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