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多年以後的某天,他在淋浴時突然想起這一幕,才驚覺陳青蘿的意思。那時候他已經讀過《卡拉馬佐夫兄弟》很久了。他是突然將二者聯絡起來的。他頓時呆立原地,任由淋浴的水珠劃過臉頰。
陳青蘿的那句話出自《卡拉馬佐夫兄弟》,原句是:
“最要緊的是,首先我們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其次是,我們永遠不要相互遺忘。”
是的,這也是陳青蘿小姐的慣用伎倆,打啞謎。
誰都不知道她平視著王子虛的喉結時,在琢磨著一些什麼不為人知的小心思。
好在儘管他當時並沒有猜破這個啞謎,但他依然全都做到了。他沒有將她遺忘。
可是就算做到了,又怎樣?
後來他每每重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讀到最後一個章節時,總是忍不住熱淚盈眶。
“所以首先,我們要一輩子記住他。即使以後我們忙於辦重要的大事,有了顯赫的地位,或者陷入某種巨大的不幸——無論如何不要忘記,我們曾經在這裡,感到多麼美好。
“一段美好的回憶,是世上最高尚、最強烈、最健康,而且對未來生活最有益處的東西。如果一個人能把這樣美好、神聖的回憶帶到生活裡去,他就會一輩子得救。
“一個好的回憶留在我們心裡,也許在某個瞬間,它能成為拯救我們的手段。也許我們無可避免會變成壞人,但只要我們一想到他的事,想到我們怎樣愛他,這段回憶就會出來,阻止我們做出最壞的事。”
“陳青蘿,記得嗎?最要緊的是,首先我們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其次是,我們永遠不要相互遺忘。”
他分不清自己是為陀翁的筆調所感動,還是為了自己放在心裡的那段美好回憶而感動。有關陳青蘿的那些回憶,確實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尚、最強烈、最健康的東西。它拯救了他不止一次。
他沒有遺忘。她也有做到嗎?
保時捷慢慢滑行過來,車窗降下,露出寧春宴的戴著墨鏡的臉:
“喂!那個有錢人王子虛,你跑這麼慌張幹嘛?你待會兒不是要去送鍾教授去高鐵站嗎?你打算自己走著去啊?”
王子虛收拾起了自己的心情,一言不發地,老老實實地重新坐上副駕駛,規規矩矩地繫上了安全帶。
寧春宴本來還想揶揄他兩句,但看到他這麼乖覺,又說不出什麼了,只是又好氣又好笑地埋怨道:
“怎麼每次聽到文壇大佬的名字,第一反應都是撒腿就跑呢?怎麼,你社恐啊?”
王子虛說:“從通常意義上講,我應該有些社恐。但從我個人角度來講,我只是不擅長社交。而我恐懼一切我不擅長的事情。”
“你倒是挺誠實。”
“我還很善良。”
寧春宴給了腳油:“看在你借錢給我的份上,我同意你善良啦。不過你剛才說你要辭職,真的想好了嗎?你這個年齡辭了職,當真不要緊?我是可以保證只要雜誌不倒閉,就可以一直給你發工資,可我沒辦法保證等你七老八十了我的雜誌社還不倒閉哦!”
王子虛說:“我還沒答應上你那兒去呢。”
寧春宴瞪眼:“別傲嬌了,死社恐!等你以後成名成家了,總是要認識很多文壇大佬的,到那時候怎麼辦?”
寧春宴以為他對陳青蘿的迴避是由於對先進同行的畏懼。不是她太笨猜不到陳青蘿和王子虛是舊相識,主要是陳青蘿和王子虛雙方都堅稱不認識對方,以她的性格實在想不到世上居然有此等性格的人,居然還有倆。
王子虛搖了搖頭,岔開話題道:“我們先去我單位一趟吧,我有些東西要拿。”
今天是美妙的週六,休息日,單位不上班,想必碰不到什麼人,又剛好是順路,他覺得趁機回去處理一下私人物品正好。
結果等他到了單位,卻發現單位裡除了值班的二三子,一大堆人都在,和他幻想中的光景大為不同。等他發現如此熱鬧時已經晚了,刁怡雯坐在辦公室裡,跟他視線相交,逮了個正著。
那姑娘表情一愣,顯然是沒想到他會來辦公室,但什麼也沒說。王子虛自忖,此時掉頭就走,未免要被人給瞧扁了,遂昂首闊步繼續向前,路過局長辦公室時,門剛好開啟,苟應彪拿著水杯從裡面出來,兩人撞了個正臉。
一時間苟應彪十分尷尬,王子虛倒還好。他只稍稍一停頓,便接著昂首闊步從他身旁經過。他現在已經失去跟他打招呼的必要了,五斗米都不要了,自然無需折腰。
苟應彪卻喜笑顏開地主動跟他打了個招呼,態度還甚是恭敬:“王子虛,今天還來上班啊?今天不是休息日嗎?”
“嗯。”
王子虛點了點頭,轉頭就走。
別人既然給他打了招呼,他下意識就回了個招呼。回到自己辦公室剛坐下就後悔了。他感覺自己太客氣了。
苟應彪在背後陰招頻出,兩面三刀之輩,有什麼好搭理的?竟然還回了他一個“嗯”。本來一個字都該欠奉的。
他越想越氣,有股指著苟應彪的鼻子再把他罵一頓的衝動。但一來上次已經罵過了,所謂罪不二罰,這次算師出無名;二來苟應彪沒主動找事,這次要是罵了,傳出去倒是他的不對。
他只好順順自己的毛,告誡自己“首先我們應該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