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美的音樂讓我覺察到了旋轉木馬之外的世界,樹幹與灌木在冬日裡的枯黃。我的馬兒和別的馬保持著恆定不變的距離,即使奮力向前,它也趕不上任何我想趕上的人。下馬以後,我又一次接近了米樂。他還是不和我說話。我好想踢飛一顆小石子或一個空掉的飲料瓶,但地上除了被我們踩得嘎吱嘎吱作響的枯葉外什麼都沒有。
“徐牧怎麼說?”嶽隱在問姐姐。
“她回我了,三個都在,說去飛火流星那裡見。”
飛火流星是峽水湖遊樂場裡最高的建築,是一座高塔上的大擺錘,由鋼臂連線著一個大圓球,球裡是一排排的座位。每一輪開始,是鋼臂先講圓球降到地面上,大家坐上去,繫好安全帶、戴上支架,鋼臂便將圓球抬起來,在幾十米的空中近乎不按規律地劇烈搖晃和旋轉,據說是整個遊樂場最刺激的專案。這是明明跟我說的,我沒認真聽,但遠遠地就看到了一個足球似的鋼鐵結構在天上翻飛,我們向它前進,隨著尖叫與呼嘯聲在上空的不斷清晰。抵達鐵架腳下時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它像一個投擲鐵餅或鉛球的巨人,把幾十人高高托起,肆意地扭動,似乎隨時都可能把他們丟向高空和遠方。
我當然不敢玩了。瞅了一眼米樂,他出神地盯著鋼鐵間毫無不遲疑與猶豫的轉動。
“不只是海盜船那樣盪來盪去呢,它是三百六十度的。你看,球翻了個底朝天,還故意在空中停幾秒,人就倒吊在那裡……”葉芮陽指著倒置並懸停在半空的鋼球,給弟弟解釋。
“哥,你會陪我玩的吧?”葉君放探出長長的袖子,拍在他哥哥的胸脯上。
“那個……它應該是限制身高的吧,阿放,你的身高……”他支支吾吾的。
“明明哥哥不才說過嘛,一米四以上都可以玩,我早就過一米五了!還當我是小孩呢,我都要上初中了!”他歪過腦袋,癟了下嘴,眼睛忽然明白了什麼似地閃了一下,“哦,我明白了,是你怕了!沒事哥,我和別的哥哥姐姐去玩就好了。”
“怎麼可能呢?我才不怕呢!”話是這麼說,葉芮陽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他是趕鴨子上架的。也不知弟弟剛才那番話是故意激他還是真在為哥哥著想。
“韋韋,你玩嗎?”姐姐走到我身邊問。
“我當然可以玩,但是我怕下來以後嘔吐,就算了吧。你也……”
“哎呀,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我們都長大了嘛。我現在一點都不暈車了,你肯定也沒問題的。”她湊得更近了一些,像在慫恿我,“沒事啦,來嘛,我們一起玩一次。”
“不了吧,我不想吐。”
“算我來請你了,一點面子都不給老姐啊?”
其實,我能理解姐姐想跟我玩的願望。過山車、大擺錘這種刺激的遊戲,我從沒跟她一同玩過。舅舅那次帶我們仨去玩,我和姐姐半路都吐得顛三倒四,只有弦弦一個人玩得動,我們倆呆呆坐在長椅上看他在天上飛。
但我就是怕。沒法克服這種恐懼,它把我的腳凍在原地,邁不出去。
“我跟你去玩。”
“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米樂。我都說不清誰才是我弟弟了。”姐姐說著,從兜裡揣出一顆糖來,故意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嚴嚴實實地扣到了米樂手心裡。
米樂還是沒看我。
“對不起呀,久等了。”徐牧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大家紛紛轉過頭去,隨即一半的人被嚇得退了半步。
在徐牧和穆錚中間站著一個非常奇怪的人——如果那真的是人的話。在一頂反戴的黑色棒球帽下,是一張不加任何掩飾的骷髏面孔,臉上塗滿了白色的顏料,連嘴唇沒有一點血色。一對眼睛用黑色的水彩畫出了空洞的深陷,好在裡面還有一雙在轉動的小眼珠,告訴我們這是個活人而非一具骨架。他那蒼白的嘴唇上用細細的筆勾上了碩大的牙齒,一直延伸到耳根,構成了詭異的永恆微笑。下巴上還有一朵畫上去的粉色玫瑰花在伸展。
“黃敏學!你整點陽間的玩意行不行?萬聖節早過了,鬼節也過了,沒人給你燒紙嗎?”葉芮陽有些氣急敗壞地衝他吼了一句,並撫摸著弟弟的衣服,彷彿在安慰他,顯示出一副鎮定而憤憤不平的姿態。
“哥,你說話太沖了。我覺得這個哥哥還挺有意思的呢!”阿放看上去根本就不害怕。
“沒辦法,他看到園區裡有畫臉的,就非要去,還專門讓人家給他塗成這樣。搞得大家都在等他一個人。我要是他媽媽,一回家就打爛他的頭。”徐牧跟我們解釋道。
她說得對。我要是把臉塗成骷髏,一進家門準會被爸爸狠狠收拾一通——前提是他們給我開門以後還會放我進去。真不知道他敢不敢不洗臉就回去見黃老師。
“我說,你和穆錚昨晚不會是去墨西哥吧?”姐姐從口袋裡撩出來幾顆糖,分給了三個小夥伴。
“我知道了!”嶽隱按下快門後走到了他們身邊,“墨西哥的亡靈節!學學,你簡直是從《尋夢環遊記》裡出來的,電影主人公不就是彈吉他的嗎?”
“我不喜歡美國電影。美國人也不懂墨西哥。”黃敏學似笑非笑地動了動嘴唇上的牙齒。
“好了好了,你這個中國人就懂了?快去飛火流星吧,大家全都在等你,你也不道個歉。”徐牧敲了一下黃敏學腦袋後面的帽簷。學學把自己的骷髏頭一扭,半哼半唱地來了句“生活本沒有意義”,叫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
“我就不陪你們了,大家可以把包給我。”穆錚說,他首先摘下了黃敏學頭上的帽子,隨後接過了同伴背上的包。
“欸,穆錚,你為什麼不玩呢?”明明問。
“我玩不了嘛。而且,有點怕。”他笑著說,沒怎麼難為情。
“你看看人家,不玩就不玩唄,說出來就好了。你擱這支支吾吾的,真不像樣。”姐姐用指尖輕輕點了一下我的腦門。米樂還是沒看我。我正望著他呢,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被丟進了口袋裡。一摸,是枚小小的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