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半溫熱的陽光下,峽水湖波光粼粼,偶爾被風掀起浪濤,給在岸邊行走的我們傳送些許水的聲音。不遠處的山巒在冬日仍保持著青綠色的肅穆,彷彿正稀薄地呼吸。雲在山頂分散開,一絲一絲地懸掛,搖搖欲墜,幾乎快飄落到山尖,進而落到目力能望到的過山車與摩天輪上。
“韋韋,快來快來,有寶藏!”才走到大門口,姐姐就看到了我們三個,於是抬起手招呼。我真有種想跑得飛起來然後抱住她的衝動,就像五六歲時那樣——當年總被她嫌棄,和文靜的弦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遊樂場似乎把我那點孩子氣的興奮與激動全喚醒了,雖然我現在也還算個小孩。
“你們可來了,快跟人家合影吧,第一次看到這麼棒的服裝。人一會要和哥哥玩呢,再不拍就來不及了。”走近以後,姐姐一把扯過我,將我們帶到了門前的一座亭子前。站在附近的明明對我們點點頭,而嶽隱抱著她的攝像機“咔嚓咔嚓”個不停。
亭子裡只有一個小孩,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穿著一身古裝(雖然和我在歷史劇或紀錄片裡見到的有些差別),從容優雅而又風度翩翩地在這新建的小亭裡擺出各種姿勢。長長的黑髮被金色的發繩高高地繫了起來,乖巧地垂到後腦勺。衣服是標準的寬袍大袖與交領右衽,以黃色與黑色為主,明暗交迭間輔以雕琢精緻的花紋,舉手投足令我想起歷史課本上說的“吳帶當風”——那是形容畫的,而這個小朋友的打扮與氣質確實也在嶽隱的鏡頭前構成了一副鮮亮的畫面,很討人喜歡。
但是我分不清這孩子的性別,他面容清秀,五官小巧精緻,看上去比我們小好幾歲。這種年齡的孩子有時確實難辨男女,何況頭髮又像古人那麼長。當然,可能是假髮。
正想著呢,葉芮陽徑直闖進了亭子裡,也打斷了嶽隱的拍攝。他揪住了小孩的衣袖,自然地翻扯著,好像在檢查他的袖子裡是不是藏了什麼暗器或違禁品。
“阿放,你怎麼穿這套衣服就出來了,不冷嗎?”語氣裡有幾分責備呢。
“哥,媽媽說今天出來跟你們玩,就要好好打扮一番嘛。讓你們多拍拍影片和照片,她好傳到網上呀。”小孩任由葉芮陽檢查著他的衣著,沒有一點牴觸的味道,“再說了,我裡面穿得挺厚實的,不冷,你放心好啦。”
除了我跟米樂,大家一定是一頭霧水。葉芮陽完成了他的“搜查”,拍了拍小孩的背,說你去跟哥哥姐姐們打個招呼。他便連蹦帶跳地躍出了亭子,模仿著古代人搖頭晃腦地對我們大家行了個禮。
“見過各位哥哥姐姐。小弟姓葉名君放,葉是一葉扁舟的葉,君是君子如玉的君,放是馬放南山的放。初次見面,還請各位哥哥姐姐多多關照。”
毫無疑問,他就是葉芮陽的小堂弟了,比我想得還要聰明伶俐,也正如他所說得那麼彬彬有禮。難怪葉芮陽在我們面前把他誇得幾乎十全十美了,這樣的弟弟誰不喜歡呢?
葉老大領著葉小弟到大家面前挨個介紹,似乎他很熱衷於把弟弟拉進我們的圈子。我滿心期待地等他們哥倆走到面前,卻突然感到有什麼東西壓到了我的鞋上。低頭一看,我的腳尖被米樂踩到了。
“看什麼看?眼睛瞪那麼大幹嘛?那是人家的弟弟。”他衝著我的耳朵嘀咕了一句。我還沒想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他們就走到了面前。
“這個哥哥叫柯佩韋,你叫他柯柯哥哥就好。旁邊的哥哥叫米樂。”葉芮陽說道,“他倆是我最好的朋友。對了,柯柯是剛剛那個姐姐的表弟。”
葉君放看著我們喊了柯柯哥哥好和米樂哥哥好,我伸手拍拍他,他像只小貓似的很享受地對我眯眯眼睛。
“話說,你真的是男生嗎?”米樂在一邊抱著膀子問他。
“昨天不是跟你們說了嘛,他是我弟弟,當然是男生啦。”
“可他頭髮這麼長……”
“是假髮啦。嘿嘿,我媽媽在網上發我照片時也會有粉絲問我是男孩還是女孩。媽媽每次都說,‘這麼可愛,當然是男孩子啦’。”葉君放朝米樂笑了笑,眼神裡有一點點想引起他喜歡的期盼,不過米樂並沒有給出他想要的回應,雙手的動作依舊像擺在一張不存在的課桌上。
“對了,我的小名叫阿放。如果願意的話你們也可以叫我阿芳,芳草萋萋的芳。媽媽在生我以前和爸爸商量好了,要是男孩就叫葉君放,女孩就叫葉君芳。有時候我會打扮成女孩子的,那時我可能就是葉君芳了哦。”他得意地晃了晃小腦袋,那頭秀麗的假髮和金色的頭繩也隨之輕盈地搖著。
“這麼玩,你弟不會人格分裂吧?”米樂皺著眉頭說。
“你什麼意思啊?”葉芮陽的聲音明顯不高興了。
“米樂哥哥說得有道理呀,有時我真覺得自己身體裡還有另一個人呢!說不定現在跟你們說話的不是阿放而是阿芳呢。不過對哥哥來說我永遠都是阿放。”他衝著葉芮陽吐了吐舌頭,做哥哥的揉了一把他的腦袋,沒再跟米樂爭執了。
“你弟弟挺自來熟的。”姐姐過來揪了揪他的袖子,順手把一塊糖悄悄地扣到了他的手心上。葉君放說完謝謝以後把糖果丟進嘴裡,邊嚼邊對大家說能見到哥哥的同學們特高興。
“我弟這人很韶的,超能囉嗦,想聊天找他就好了。不過要是你們嫌他話太多,他會安安靜靜的。”葉芮陽有些害羞又有些自豪地幫弟弟拉了拉衣服的下襬,明明也來誇了弟弟兩句,並告訴我們穆錚和黃敏學在他們來之前已經入園了,徐牧進去找了。
該抓緊時間玩了。大家排隊檢票進了園區,三三兩兩地走著。葉君放連蹦帶跳地跟他哥哥走在最前面,嶽隱跟在他們身後,時不時的抓拍兩張,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姐姐狡黠地拿著手機在拍她呢。明明一個人走在我們前面,研究著從入口處拿到的地圖。我和米樂落在了最後。
“你是不是有點不喜歡葉小弟啊。”我瞅著明明和我倆有點遠,便用胳膊肘戳戳米樂,小心翼翼地問。
他有些傲氣地哼了一聲。
“明明是小孩子,弄得這麼花裡胡哨的,也太會討人喜歡了吧。”
“噓,別讓明明聽到了,他就在我們前面呢。不過,明明明明就和我們一樣,都是小孩子呀。”我覺得這個一語雙關玩得不錯。
“有意思嗎?一點都不好笑。”他白了我一眼,繼續說,“你看他那身行頭,好像挺古色古香的,實際上怎麼看怎麼彆扭,就是遊戲裡的打扮嘛,怎麼好看怎麼來,根本就不是標準的古裝,不倫不類的。人家真正懂傳統文化的人肯定覺得這是在亂搞。”
“遊戲怎麼了?我們不都打遊戲嗎?起碼人家還挺喜歡這些傳統東西的呀,以後說不定會更專業呢,還小嘛,沒必要這麼計較吧。”不知怎麼的,我忽然有點想為葉小弟說兩句話,可能是他確實很禮貌也很可愛吧。
“你!”我聽見了他的不滿,轉臉看時發現自己被瞪了,還沒想清楚,他就抬起膝蓋來撞了一下我的屁股,說了句柯柯大笨蛋,更讓我迷糊了。
“不管了,我今天是來玩的,才不想小屁孩呢。”他抬手把腦袋一抱,加快了腳步,撂下我走到明明身邊去了。我慌亂地趕上他,想問到底怎麼了,又不敢開口,任由他和明明聊著地圖上的遊樂設施。時而插了兩句嘴,他沒理我。
我有點害怕了。於是更頻繁地試探他,問些無關緊要的話,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然而他給我的只是面無表情的搖頭或點頭。即便再遲鈍,我也知道他生氣了。
了無生趣地在旋轉木馬上轉了兩圈後,我一定又在嶽隱的照相機裡留下了一張“嚴肅”的臉。和以前一模一樣,只是我找不到媽媽拍的照片了,當年和我玩木馬的人也不在了。但比起過去,從馬背上翻身而下時更令我憂心忡忡的是現在。按理說,米樂平時肯定會坐上我的身邊的馬。那是匹海馬,有駿馬的上半身和人魚的下半身,神駿而優雅,做工也是所有旋轉木馬中最精良的。我特意選了海馬旁邊的一匹,等著他走過來選那匹最好看的(大家也都不會搶它的)。然而從進場到開始他都沒出現在我身邊,而是遠遠地跟明明坐到了一塊。我有點想下馬換到他附近,但在決定行動的時刻,童話般的音樂恰好響起了,馬兒們繞著中心雕刻精美的鏡廊奔跑起來。我的馬在往前追,而他們也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跑,五顏六色的光四處閃爍,透過鏡子反覆折射,撲朔迷離,搭建起一座似真似幻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