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後,野鶴·納蘭站起身來,高聲大喊道:“各部的勇士們!我有話要對大家說!”
中氣十足的喊聲穿透嘈雜的聲浪,如鬧市般喧囂的寨廳漸漸平靜了下來。
“鹹州、寧公特、野鶴!我們之間,已經互相征伐了上百年。
當年,鹹州的先祖被寧公特人趕過蓋馬大山,野鶴的祖先也被鹹州逐出了撒叉河!
一次遷徙,就是一連串的烽煙。我們身沐著腥風血雨在莽林與雪原中顛沛流離......可是,東北的白山黑水天地遼闊,我們粟鞨人足可以盡情馳騁其間射獵、農耕、捕魚!
然而這百餘年中,我們卻還是在不停地你爭我奪,互相殺戮!所爭之物又是什麼呢?
是草場、山林的地契?是幾道薄薄的敕書?是寧人的冊封?這些東西對咱們粟鞨人來說究竟又有何用?沒有這些勞什子玩意時,咱東北的先民不也一樣在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了成千上萬年嗎?
但是在這百餘年中,我們就是為了這些無用之物不停地互相征伐!粟鞨人的弓刀不但沒讓粟鞨人越來越強,反而讓粟鞨人越來越少!讓高鮮國、讓大寧朝廷越發地覺得咱粟鞨人軟弱可欺!”
“呼呵!”
“野鶴貝勒說得對!”
“粟鞨的弓刀不應屠戮粟鞨人!”
廳內響起山呼海嘯般的歡騰之聲。眾首領一齊高聲附和,有些人還拔出佩刀,用刀背將圓木桌子敲得嘭嘭做響。
“百餘年間,我們的刀刃上沾滿了彼此的鮮血!但是,在這百餘年中,大家的身體裡也奔流著彼此的血脈!”接過話頭的,正是真金家族的族長,艾森闕洛·昌安。
“哈哈哈哈”廳內響起一片笑聲。
從敵對部落搶女人當媳婦,是粟鞨各部千百年來的傳統,搶來的媳婦不受歧視,育有後代後照樣可以當家。
“野鶴、寧公特、鹹州,咱粟鞨各部的血其實早就已經匯聚在一起了!這些年,沁入大家的刀鋒的,正是我們自己的鮮血!”艾森闕洛·昌安敲擊著桌子,聲若熊吼。
“尤其是我們鹹州和野鶴,這些年一直爭鬥不休......但是明天,我的兒子小野牛將娶野鶴的鴻溪格格為妻!這將是百餘年間,鹹州第一次不用動刀槍,就從野鶴部娶來媳婦!”
廳內眾人再次發出一陣歡呼。
“小野牛、鴻溪,”殺人無數的昌安,此刻竟帶著些許慈祥。
“雖說明日才的良辰吉日,但此刻你二人不妨先對飲一杯,如何?”
小野牛騰地站起身來,捧起酒罈將面前的兩隻瓷質酒盞斟滿,與其餘席位上的葫蘆瓢不同,首席上擺著的瓷盞質地頗為講究。在松明的映照下,油潤的的光澤在瓷胚細碎的紋理間翩然舞動,宛若驚鴻。
小野牛捧起一盞佳釀,雙手端至鴻溪面前,通紅的臉上掛著火熱的笑容。
鴻溪緩緩起身,直勾勾地盯著小野牛的雙眼,對眼前的酒盞絲毫不加理會。嬌豔的容顏一如深秋時的深潭,層層迷霧下,是被薄冰覆蓋沉鬱和幽寒......
“如此名貴的瓷器,我在野鶴城中從來不曾見過。想必定是鹹州勇士們帶來的聘禮吧!”鴻溪清霜般的聲音,讓人們突然意識到,在廳寨外的莽莽群山之中,斑斕的寒葉正在無聲地從枝頭上一點點飄落。
滿面紅光的小野牛並沒有查覺到鴻溪話中所透出的冷漠。他的臉上,仍然掛著與其相貌並不相符的恬然。
“是,我們今天帶來了不少聘禮!格格好眼光,這瓷盞即使在漢地,也是十分名貴的!”
“你們鹹州粟鞨的首領野牛皮是寧人大官藺成棟的乾兒子,想必,這十分名貴的酒盞定是那位‘藺太師’所賞賜的吧!
如此珍貴的獎賞,不是砍幾個尋常野鶴人首級,燒幾座普通野鶴寨子就能得到的。難得鹹州真金家族一片真心,把這麼名貴的賞賜帶來當聘禮!我真是受寵若驚啊!”
笑容僵在了小野牛的臉上。他手中的酒盞突然間彷彿有千鈞之重,讓這位粟鞨第一勇士端也不是,放也不是,尷尬至極......
“來來來,既然知道這是鹹州真金家族的一片赤誠,還愣著幹嘛,趕緊喝酒啊!”野鶴·納蘭起身將酒盞從小野豬手中接過,硬塞進鴻溪手中。
鴻溪卻絲毫不為所動,清冷的聲音再一次響起:“真金家族送來的酒盞雖然質地上佳,但在我看來也屬尋常之物,各位可知這世間最名貴的酒盞是什麼?”
話音未落,納蘭、納若二人同時拍案而起,納若抓住妹子的胳膊一聲低吼:“退下!大喜的日子,休要放肆!”
“二哥,既然是大喜的日子,更需注意野鶴的體面!|”
鴻溪一把甩開了納若的手,繼續說道:“世間最名貴的酒盞,就藏在此人兄長的義父,大寧朝故遼鎮總兵藺成棟的家宅之中,那酒盞由人頭製成,昌安與野牛皮二人親手從那人的頭蓋骨上剝下血肉,再鑲以金邊,快馬送至藺李太師的衙署。
聽聞藺太師得到這人頭酒盞後歡喜得合不攏嘴,當場就給朝廷寫奏摺,給昌安要了一個正四品龍虎將軍的官銜!”
鴻溪所說的這件舊事,廳內眾人多有所聞,當年,藺成棟因專權跋扈被言官彈劾,不得不卸去了遼鎮總兵之職,繼任的張總兵還沒來得及施展拳腳,野鶴粟鞨便率先揭竿造反,包括部分鹹州粟鞨部落在內的粟鞨各部紛紛舉兵響應。
一時間,烽煙在東北大地上處處燃燒。野鶴亂兵一舉攻陷了大寧朝遼東重鎮開陽城,開陽守將、藺成棟之二子藺如雲在城破之後率軍繼續巷戰,最後終是死在了亂軍之中,連屍首都沒有尋到。
遼東局勢一度危如累卵,新任總兵既無退敵之能,又無安撫之策......
無奈之下,朝廷只得重新起復70歲的藺成棟總領遼東軍務。藺成棟出山後,與艾森闕洛·昌安那名曾在帥府當過家丁的長子,艾森闕洛·“野牛皮”暗通款曲,幾日後,參與叛亂的鹹州眾部在真金部的率領下於陣前突然倒戈,突襲野鶴大營,大敗野鶴騎兵。
有遼鎮邊軍為後援的鹹州兵連續追襲五百里,一路掃蕩野鶴諸部,最終在蓋馬山天池畔將鴻溪的阿瑪,即當時的野鶴諸部首領布昂森斬殺,隨後將其頭蓋骨取下做成酒盞,送至藺成棟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