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下頜溫柔地枕在了她的肩膀上,目光定然地望住了眼前的梅枝,唇角淡淡地泛起了一絲淺之又淺的笑意。
沒有人如她般知他;亦沒有人如她般懂他。
“我也可以選擇從此不喜歡你了,從此不愛你了。”他的臉微側,有意無意地挨在她的鬢髮旁,淡然地道。語氣似乎是那麼的渾不在意,似乎是那麼的雲淡風輕,似乎是那麼的處之泰然。
雲言徵默然不語,只將手探進了裘袍之內,摸到了他冰冷的雙手。心中一陣的緊促,看著似忙不迭地將他半抱半推地從窗戶里拉進了溫暖的殿內,一路拉到床榻旁,將他推坐在榻上,拉過了一條厚棉褥將他團團地裹了起來,看似一隻肥胖的粽子,又似一條藏在厚繭裡的毛毛蟲。
一溜煙的暖爐排開在榻前,將他牢牢地圍住。
又將一隻燒得溫燙的暖手爐遞到他的面前,看住他無辜的眼神,她從厚褥與裘袍中抓出他的雙手,硬塞進他的手中抱住。
瞧住她不由自主地翹唇一笑,他烏黑的眼眸裡也似乎現出了一絲清瑩的笑意,恍如曇花綻放一閃即逝。
她隨即提來茶壺和茶盞,半跪半坐在榻前的腳踏處,用內力溫熱了茶水,才倒進了杯盞中遞給他。仰首,一雙殷切關懷的目光望住了他,唇角笑靨如昔,彷彿是往昔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境,並不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一般。
顧析伸手握住那一杯茶,久久地凝望住,卻不曾飲用。
他開口聲音低泠地道:“傷在了哪裡?”
雲言徵心裡一怔,馬上裝糊塗道:“你說什麼呢?”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顧析垂首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雲言徵抿了抿嘴唇,眼神中似乎有些不滿,正在滿腦子地想著要怎麼矇混過關。
顧析的目光流連在她的臉上,將她此刻的神情捕捉得分毫不差,溫柔地微笑道:“是這裡還是這裡?”他以目光代手劃過她的手臂與雙腿,語氣幽微卻聽不出喜怒,“地上的海棠花裡能浸出那麼多的一灘血,既然不是從我身上流出來,必定是從其他地方來的。但在那之前,我由始至終沒有在你身上聞到一絲的血腥味,更為了不讓我起疑,你自然不會事先就準備了血腸。那麼,那些血跡是從哪裡來的呢?”
雲言徵的雙眸不由自主地眨了一眨,朝他露出了純粹的笑靨。
顧析的眸色微黯,深深地凝視住她,語音淡淡地道:“匕首最後雖刺在了我的心口上,但在‘刺殺’我之後,你劃破了自己的手臂或者是腿腳,那些血是從你的身上流出來的。而且,還流了足夠的多,才能讓別人覺得你是真心想殺了我。你為了籌謀這一個局,在花燈的蠟燭上用了可以使人在不知不覺中喪失了力氣的‘漠然香’;又在‘邀仙釀’裡添入了讓人神智迷惑可以產生幻覺的‘鬱蘭香’;更在發上的長釵上蠟封了令內力消融的‘舒融散’;而手上指環的銀針上淬了麻藥。”聲音幽密地響在她的耳畔,“你為了‘對付’我,顯然很用心了。”
雲言徵看住他此刻深邃而不見底的神色,有一瞬間的睜愣,竟覺得這一刻的他令人陌生,而又令人害怕。興許,她以為的一切,是她猜錯了。驀然的一種疏離,讓她忍不住收起了笑容,忍不住想要後退,就連握住了茶壺的手都明顯得變得冰冷。她的眼底裡分明地閃過了一絲的慌亂,但是很快又故作鎮定地、冰涼地回視住他。
這一條路,是她自己所選擇的,這一回的結局,也是她早已預算好的,如此,此刻,便不必再後悔了。
顧析望住她眼中的堅定,不由露出了一絲的淺笑,而那一絲淺笑裡卻又有著一種讓人看不分明的隱忍不發。
他的另一邊手輕輕地撫上了她的鬢髮,指尖在那髮絲之間若有似無地摩挲、撩撥,話在繼續道:“在那海棠花林裡,你點上了花燈裡的‘漠然香’引我上花枝;又與我纏綿喂入‘邀仙釀’中的‘鬱蘭香’;借邀與我共舞‘悠然’催發藥力,趁機射入麻針,這一步步的籌謀,是從傍晚時分將晚膳捧入我房中伊始就開始了算計的罷?那時,你說的每一句,所做的每一件事,皆是為了晚上的這一個‘殺局’而做下的鋪墊。先討好我,軟化了我的心神,然後真誠以待,最後以自身為誘,讓我一步步地跟隨著你的算計,一步步地走入你佈置好了的局中。”
雲言徵咬唇一笑,並不否認地點了點頭,鳳眸一如既往的明如琉璃、八風不動。
顧析笑了一笑,伸手入懷中探出了一物,展開手掌,掌心中此刻在安靜地躺著的,明顯是那日她刺進了他胸口的“落雪”。匕首此時被刀鞘包裹著,刀柄處的那一點殷紅寶石,卻是在燈火中泠然生光。“此匕首刺入了我的心脾,本應傷我至深,大可一刀致命。然而,它卻是卡在兩根肋骨之間,並沒有沒入心肺,這是何解?”
他的臉頰輕輕牽動,低聲細語道:“只因它的主人並不是真心的想殺我,而是想要讓我誤會了她的用心。正如同她在銀針上用了麻藥,並不是想加大刺殺我的勝算,而是想讓我失去了痛覺,也是想讓人失去了判斷使我覺得她是真的欲取我性命。她點燃‘漠然香’使我失去反擊的力氣,又用‘鬱蘭香’使我心生幻覺,卻偏偏一直沒有使用她髮簪上的‘消融香’對付我,這又是為何?那是她並不想我失去了內力,失去了自救的能力,因此,最後看似恨憤地將我推入江水之中,卻正是想我更快地被冰冷的江水衝醒被藥物麻痺迷惑的神智。”
顧析的眼眸驀然地溫柔了起來,笑意亦如春暖花開,纏綿十里。
雲言徵鳳眸微垂,她早該知道他聰穎如此,自己的佈局,十分的艱難,未必就能騙得了他。
只是未曾想到,在眾多的藥物之下,他還能將那時所發生的事情,記憶得如此清晰,而分析得分毫不差。
長釵上的藥物,她不曾對他使用。而是後來,她自己颳去了上面的蠟封,故意地遺棄在了那海棠花林之中的。
“你是不想我身困在蔚國,陪著你作繭自縛罷了?”顧析復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柔聲道:“只要有你在,哪裡皆不是我的牢籠;若無你在,何處皆是修羅地獄,來蔚國是我願意,也是因有你在。你在何處,我便在何處,只願與你共存於這一天地之間,無論困苦或歡愉。”
“舍之。”她緩緩地傾首,枕落在他的腿上,眼眸漸漸地浸上了淚光。
“不必再為我謀求解脫,若我願意,便可以遠離,如今不曾遠離,只因我不願意。我如此睚眥必報的人,又怎麼會做出毫不利己的事情來,那只是因為我發覺了這個世上有一個人確實是真心真意的待我,就不忍心放手,再也不忍心看見自己孤獨無援、寂寞一生了。”顧析的目光微微的迷離,語氣低幽地道:“雲舍之,我不知道還能陪你多久,但在有生一日,我便不曾想遠離你而去。就讓析將也許極短暫的一生,宛如流螢般在你的身邊完滿地燃燒,若要浴火方能重生,我陪你一道,或涅槃,或成灰燼。不要再為我身上的困局憂心,也不要再為我的生死、自由顧慮,不僅是為了你,就是為了自己,析也必會自強自息,不讓奸人得逞,不向命運屈服。縱然是暫緩了一些籌謀,你也不必以為是因為了你而為之,那只是為了我自己而已。雲舍之,你聽明白了嗎?我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心願而已,並不是因為了你。”
“嗯,我聽明白了。”雲言徵低聲地應道,淚水卻從眼角滑落,滴在了他的衣衫上,洇成了雲霧。
“好。”他的臉上緩緩地露出了一抹近似欣慰的笑意,語音飄忽道:“傷在了哪裡?”
“腿腳上。”她毫不隱瞞地回道,悶頭在他的膝蓋上不再去看他。
他的眸色倏然幽深,低聲道:“當真是委屈我了。”
雲言徵聞言,不解地抬起頭來,輕道:“怎麼就是委屈你了?”眼前的寒光一閃,她還來不及阻止,隨之目光落處已是多出了一道血痕。從他的腿腳上蜿蜒了下來,衣衫褲管散開,鮮血殷紅,滴滴落在了榻前觸目驚心。
她驚愕地望住他手中仍然握住滴血的“落雪”,心中陣陣悸動與懼怕,顫聲道:“你為何要如此?”
顧析微笑道:“若有人要讓我心疼,我便會讓她更加的心疼;若有人要傷害我在意的人,我便會將這種傷害還諸於他的身上。”他彎腰、垂首,迫近她的眼眸,深深地望進了她的眼底,烏漆眸子裡的笑意彷彿帶著了一種清淺,超凡脫俗的美麗又攝人心魄的誘惑,嗓音尤似帶著砂子般的磨礪而低啞,“以後,你若不想心疼,便不要讓我心疼。你若想讓我長命百歲,就不要讓自己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不然,以我這樣無心無情的人,必然會為了讓自己的心快活,而讓你長命百歲。一定會讓你活得比我更長久了許多、許多,我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為你傷心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