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然,孤月當空。
方卷慢慢地嚥著烤兔肉,冷冷的目光漸由手上的銀刀尖刃處移開,投向了不遠處的一棵蒼鬱大樹下,那在正襟危坐的女子。
濃密的枝葉和幽暗的夜色幾乎要將她淹沒了去,但憑藉著敏銳的目力,他仍然能清晰地看清她的臉容和身影。
其實她的身形較龍眷更為修長纖細,因打坐而挺直的背脊更有一種如山的靜謐、如水的幽雅。此刻她雖擁有著與龍眷一樣的容貌,但兩人卻相形甚遠,龍眷的儀容永遠一絲不苟,鳳儀端莊,進食的時候更是冷靜而優雅、尊貴而警惕,在別人的面前永遠有一種身為帝皇而居高臨下的傲然冷漠。
而她,在豫皇宮中,迫於情勢時也能高貴雍容、風姿綽約的,眉宇間更能隱隱地透露出了一股上位者的威儀來。可自從這一路逃亡以來,她就開始不修邊幅了,一頭青絲很熟練的用一根樹枝削成的釵子簪成了髮髻,宛如男子的清爽利落。言行舉止間更是帶了一種自然而然的漫不經心,機智謹慎中又往往帶著調侃人的語調,其中又流轉著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大無畏。
進食的時候,更毫不顧忌女子的形象,甚至吃得比尋常人更加隨意快捷,更加不挑剔,更加狼吞虎嚥。
她,有時候看著似大世家中精心培養出來的貴女卻又超越其上;有時候看著似曾手掌大權的貴族卻並不迷戀熱衷;有時候看著似混跡江湖的草莽卻又能引經據典;有時候看著似殺伐冷厲的軍人卻並不殘酷無情。她神秘莫測,千變萬化,讓他始終捉摸不透她的身份與來歷。
從懂事以來,從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如此地摸不著底。
更有一件事,讓他心中升起了絲煩悶。這一路上,他才發覺自己一旦出了宮,在這世俗,在這野外的生存能力竟是如此不堪。
他從小在生長在宮中錦衣玉食、僕從如雲,從未嘗過人間疾苦。後來作為質子,被囚禁在豫皇宮中,更是不曾有自由出入皇宮,縱然是被龍眷優待後,他也是不得出宮的。
像這樣的深山野林,除了小時候跟著父兄們狩獵時,和那一次被豫軍押送到朝陽城時,他是從不曾孤身一人到過的,更遑論在這樣的地方覓食逃亡。
有些東西,自然可以在書中看到、學到,但書中讀來的,終是與身臨其中時不盡相同。
而眼前的那個女子,卻對這些有著強大的掌控力。他們兩人彼此依仗,她依仗他的武藝;他卻依仗她的能力。
方卷眼眸一動,眸光中閃過一絲寒意。若她的內力恢復,是否就無需再依仗他的武力;而他卻依然需要依仗她的能力,如此一來,他們之間暫時保持的平衡必將被打破。這是否預示著,他將越來越受制於她?
一旦她找到風靖寧,那更是如虎添翼,自己孤身一人,何以為敵?
不如趁此刻,封住她兩道死穴。如此一來,她既能恢復一些內力,不耽誤兩人的腳程;二來,她有更多的致命把柄在他手中,他才不至於輕易受制於人。
方捲心思一動,便宛獵豹般靜靜地在等待。等待著雲言徵修復經脈的最緊要的關頭,也就是最無防備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依然落在右手上把玩著的銀刀上,刀刃很薄很暗,卻削鐵如泥,若不是至寶之物,他必不會隨身攜帶。此刻,用這一把銀刀來剔骨割肉,切下來的肉片可以薄如蟬翼。
他的手很穩固,沒有因為心神的變遷而晃動半分。薄薄的肉片被銀刀削了下來,他捏在指尖,緩緩地放入口中,細細地咀嚼了起來。
月已偏移,目中的冷光微現,方卷將銀刀收入袖中。他用布條淨了手後,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冷冷的目光掠過雲言徵所在的寸許方位。身影倏變,已到了雲言徵的身後,幽暗的火光中,他宛如鬼魅般朝她背後伸出了一指,
雲言徵滿頭細汗,一動不動地捏決打坐,對身後的變故無所察覺。
那一隻手指極快地點下,卻在離她的穴位將近半寸的時候停住了。不是他的良心發現,而是林中快速奔來的腳步聲驚擾了他。
來人,無論是什麼人,大多是敵而非友。
在這個世上,他早已沒有了親人,似乎也沒有朋友。
一瞬間的軟弱擊中了他的心扉,而下一瞬他又已強硬了起來。回目四顧,若來的是敵人,他此刻制住雲言徵的死穴,豈非等同加重負擔,自尋死路?
如此一轉念間,方卷立刻住了手,腳下一點,回到火堆前弄熄了火光,隨後回到原來的地方,隱在了雲言徵身後的樹叢裡。他本可一走了之,但身上的蠱蟲讓他多為顧忌。如今雲言徵不能受到打擾,他唯有先行隱匿行蹤,見機行事了。
一行腳步聲來得極快,半柱香的時間已到了面前。
林中的空地上映著幽幽的月色,瞧見來人共有八人。他們在原本的火堆前停下,遠遠地瞧見了正在打坐的雲言徵。
觀望了許久,其中有一人“咦”了一聲。
其餘七人腳步不動,目光猶豫地望著那人。這八個人皆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其中出聲的那個儼然是他們的主心骨。這少年容貌極為清秀,隱隱有股不凡的氣質,他的目光在雲言徵的臉上轉了幾轉後,伸手入懷,摸出一個火摺子,一面將面前的火堆重新點燃;一面低聲囑咐道:“我們且在此處歇息片刻,切莫打擾了旁人的打坐。”
其餘七人的目光都已收回,在火堆旁站著,卻沒發出一點聲息。
在暗中瞧著這些人的異常,方卷在心中也不禁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