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言徵連忙回口道:“我與他在蒼崖雪山上偶遇,一路結伴而來,這些日子在龍都局勢詭異,經歷曲折。我與他之間彼此信任,也曾有過生死相交的情誼……”
顧析眼中眯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烏亮,打斷她道:“若然只是這些,他喝了我親手釀造的桃花酒,又聽了我親自教給竹笙的琴聲,且看了我為你跳的‘悠然’舞曲,就已足夠還清了你欠他的情誼。若細細算起來,還是他賺了。”
雲言徵雙唇虛張,原來賬也可以這麼算?隨後又反應過來,嘴角抿起了絲似笑非笑的意韻,恍然大悟地道:“原來那晚‘悠然’起舞的人真的是你?”心機當真深得不可測,這圈套也當真是佈置得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灰蛇草線延綿千里一環扣一環地,讓人暈頭轉向,既心痛又心傷。
顧析唇角綻開淺笑,看起來十分的優雅自若,輕聲道:“那看在草民都願意親自為長公主在眾人面前獻舞的份上,長公主更應該好好地珍惜草民的真心才是。”
雲言徵再一次軟潰,眼神裡笑中帶了怒,怒中又帶了笑,隨即化作了一聲輕哂,這個人真的是讓她無可奈何了。忽然目光一轉,長嘆了一聲,故作鬱悶道:“本來靖寧與我已約好了,是要一齊同遊天下各國異景名勝,怎地就憑你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便對我不聞不問,自己竟先走了?”
“你和他只不過是萍水相逢,能夠交淺言深的人本就不多。既然他這麼無情無義,你以後也不必喚他靖寧,就尊稱一聲‘風公子’好了。”顧析將物件擺弄整齊後,眼眸清透如水微含淺笑,語重心長地道:“更何況他還不知曉你的真實身份。”
雲言徵秀眉一挑,一改方才的慵懶散漫姿態,好奇地探問道:“若他是知道了又能怎樣?”
顧析神色淡定,動作悠閒,慢悠悠地道,“他有事無事地四處遊歷天下,誰又知他懷有什麼目的?若他知道了你的身份,說不定還會打什麼樣的主意?我又豈能讓他一直呆在你的身邊,打你的主意?”他微微地挑眉,目光中帶笑地看住她,眸光裡盡是如水的溫柔。
雲言徵反而笑了起來,過後略是蹙起眉角。心道這兩年多來自己在江湖上晃盪雖是刻意隱瞞了身份,卻並沒有隱匿蹤跡,若是真的有心人必然能夠知道她的來歷與行藏,難道這兩年多來的平安無事,竟是另有蹊蹺?
既能不動聲色地從玥城天牢裡偷樑換柱地脫身而出;又能做到春風化雨地無聲無息地一直派人監視在她的身邊而不被她所察覺。她半是篤定,半是疑惑地看向他,他究竟是什麼人?擁有著什麼樣的力量?竟能一次又一次地成就這樣,或是那樣不同尋常的事?這樣的一個人輾轉在各國之間,他又會有什麼樣的作為?今日這樣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了他自己的心思,神秘的身份和掌控之力,這又是想要將她引領到什麼地方去?
對於顧析對風靖寧的猜測,或是危言聳聽,或是迷惑人心,她心中不盡以為然,但她與風靖寧間終究是隔了蔚國與漠國。風靖寧的心意,她明白,然她的心裡早已被眼前這個人所佔據,他若真的早已煙消雲散也就罷了。而如今卻是活色生香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再叫她怎麼扭曲和矇蔽自己的心意呢?
“那夜在紫竹坡的懸崖上找到我的‘鬼魂’,也是你?”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夜晚在峭壁上的相遇,鳳眸裡的笑意又含了絲水光。
他翹唇一笑,烏眸深邃,卻是柔聲道:“雲舍之,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她望住他的幽眸,那裡面的神光隱晦,這事的前因後果他也不欲多作解釋,只用這種話來敷衍她麼?
他恍若未察她眼中的不滿,又是宛然一笑,清逸如雲,低語輕喃:“可見你對我思念頗深,我心甚悅乎。”
她仍沉溺在他言語的迷惑間,右手手腕已被人握住,那個人冰涼的指尖忽然內力一吐,手上筋骨頓時被搓揉得痛入心扉。雲言徵猛然地回過神來,咬住了後槽牙,凝眸怒瞪住顧析。他微微淺笑,柔綿地道:“你這手的腕骨再不治好,就真的要廢了。怎麼如此不重視,不愛惜自己?”
他的目光溫軟,讓人心悅,從旁遞了一團白紗巾過來,輕聲囑咐道:“咬住它,會很痛,不要咬傷了自己。”她搖了搖頭,才不要讓他笑話,倔強道:“在軍中,我又不是沒有治過傷,你儘管動手。”
顧析的目光飛掠過她的臉,唇角現出了一絲不以為然的笑,卻也從諫如流地將白紗巾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他指尖捏住她右手手腕的筋骨,內力運氣,一根一根地將損傷和錯位的筋骨給掰正過來。
她面容平靜地躺住,只有額上的青筋不停地跳躍和豆大的汗水冒湧了出來,可以看出他的動作,於她是何等的疼痛,又是何等的隱忍。她緊咬住貝齒,一聲不哼,任由他施為,顧析的手下也毫不容情,要疼徹底疼一次,也勝過了日後留下患疾。他的心本就強硬,目光縱然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手上的力道卻沒有絲毫的退讓。
她硬撐著眼睛瞪住他的臉,竟可平靜無波,就連那雙烏幽的眸裡也沒有一絲的波動,這個人的心到底是有多狠?還是他的面具到底戴的有多好?眼裡漸次地泛起了一絲的不忿,淚水控制不住地流下來,最終實在是堅持不住了,疼得坐起身來,一張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狠狠地攀咬了下去,直至嘴裡都舔到了血腥味。
顧析嗤地一聲輕笑,宛如遠山煙雲般響在她的耳邊。雲言徵鬆開了他的手臂,抬起眼來,但見他眸中無一絲的疼痛,竟還能笑得如此淡然清冷,看住她唇角蜿蜒而下的血跡,向她低柔道:“味道如何?”
雲言徵氣極反笑,乾脆舔了舔唇角,緊緊盯住他的臉,似笑非笑地道:“活色生香、意猶未盡。”
顧析的眼眸稍穠暗,俯下唇來吻住她的嘴,舌尖輕舔過她口中的血腥,如此溫柔的動作讓人醺然欲醉。手腕上卻忽然傳來了一陣劇痛,讓人半邊的身子都麻痺了起來,雲言徵驀地回過神來,顧析已然離開了她的唇齒,笑得一臉欣然如昔,舌尖舔了舔薄唇,對著她笑道:“確實是天香國色、回味無窮。”
雲言徵半邊身子脫力地垂靠在他的膝蓋上,渾身冒出了冷汗,有氣無力地喘息道:“顧舍之,你手下不能留情些麼?你就竟能夠對我如此狠心……”
顧析伸手撫了撫她凌亂的鬢髮,微笑道:“痛在你身,疼在我心。雲舍之你不要,不識好人心。”
雲言徵伏在他膝上嗤嗤低笑了幾聲,撥開冷汗濡溼的髮絲,抬眸望向他穠漆的墨眸,低聲輕道,“顧舍之,你是好人嗎?”
顧析唇角漾笑而不答,眸裡卻似有些什麼恍惚地掠過,似笑非笑的恍如輕煙般飄渺搖曳,難以捉摸。
自從顧析要離開龍都起,她皆沒有得以與風靖寧告別一聲。他們一直走在人煙稀罕的山野間。隨行的有竹笙和小蘭,他們一個驅車趕路;一個騎馬遊蕩,忽前,忽後,忽消失在視野外,忽又出現在馬車左近。
儘管竹笙和小蘭刻意隱藏起了自己的武功根底,雲言徵僅憑銳利的目光還是瞧出了他們微妙的氣機運轉,只是她也懶得戳破罷了。奉行既來之則安之的策略,一路輕鬆自在的任由他們去擺佈。她此刻則與顧析在馬車廂中談論古今琴譜的意韻和那些不被世人所熟知的秘本故事。
這一路來遊山玩水,顧析所知道的風景往往是不同於尋常人的目光與足跡,他總能另闢蹊徑地帶她去欣賞到不一樣的風光勝景。
譬如野林深處早起的晨煙,萬綠幽深中一層白煙如霧縈繞在正在甦醒的樹林間,如絲如縷的纏繞到他們兩人的身畔猶如實質的紗綃飄帶,恍如身臨在人間仙境。而她身旁的人衣冠勝雪,眸潤淺笑,指下琴聲幽幽如夢似幻。讓她仰躺在樹枝上,只願如此萬古一覺沉醉,不願醒來。
飛鳥潔白的羽翼從他身邊飛過,陽光透射出綠蔭悠悠地灑落在他的身上,那一刻,他烏漆的眼眸裡似乎也氤氳出最溫暖的柔光,讓她的心裡暖融融的,彷彿他以往眼中的深邃與幽謐都僅是她的錯覺。彷彿只要他在哪裡,陽光就在哪裡,縱然身在樹廕庇目的幽林之中,她也覺得眼底裡心底裡滿滿的皆是欣喜。
譬如他們攀援了藤蔓落入萬仞深谷,只為去看一看顧析所說的七夕花。那深谷中奇異的漆黑一片,無論是山石還是那裡極其稀少的草木都是玄黑之色。看似一個死寂的深谷當中,每逢夜幕降臨以後,竟會奇蹟般的從這些黑黲的顏色中,開出來了一朵朵小小的熒藍色的花朵。清香盈滿了整片的山谷,而那些熒藍色的花朵便宛如鬼魅的眼睛般妖異,又宛如是在秘谷中孕育出的精靈般優雅。
顧析的掌中托起一顆圓潤的夜明珠,暈黃的光澤照射在那些小巧精緻的花骨朵兒上,他讓她仔細瞧那些花,竟長得真的宛如眼睛。在光照其上時,還會微微的煽動,宛如眼簾的閉合。雲言徵忍不住輕笑出聲,那些花朵竟神奇地閉合了起來,她驚訝地抬頭,卻瞧見顧析在一旁豎起食指在唇邊,對她眨了眨眼睛,那種神情是從來沒有過的調皮無邪。彷彿只要他在身旁,無論是遇到怎麼樣怪異的風景,都會心中安定,何況他此刻笑得比孩子更純粹。
顧析告訴她,這些花只有在每月月初開花,而且只會開七夜就凋謝了去。她沒有問他是如何知道這深谷裡有這等奇異的花,他也仿若不知她的心思,一直閉口不提,只言不說。他們一直在谷底中過了七天七夜,直到花朵陸續凋敗,重新淡去熒藍色,整個黑黢黢的山谷又陷入了一片靜謐無聲的死寂裡面,他們才懷著異樣的心情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