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輕悄悄地響起一陣腳步離去的聲音,還有門扉輕叩的聲響。雲言徵心中忐忑地趴在池邊,有些慵懶,有些失神,到了如今她還是有些頭腦昏沉。覺得這一切都做夢般的不真實,就連帶自己走路的每一個步子都似踩在了雲端上,軟綿綿的,全然似虛幻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腳步聲復又在門外響起,一陣推門而進的聲音,然後便是木瓷相碰的輕響。
雲言徵出了池子,用架上的白絹擦乾了水漬,換上顧析給她的衣衫。全都是嶄新的,但上面隱隱地薰過他身上常帶的草木清新,冰蠶絲織就的布料貼膚清涼,卻是有些寬大,穿在她的身上顯得迤邐蜿蜒。
雲言徵用白絹將溼髮捲了起來,赤足一步步地走過去,推門而出。
垂簾外,小廳的几案上已被擺上了幾碟精緻的小菜和米飯。顧析正坐在几旁飲茶,回首見她有些怯生生地站在簾幕後,笑道:“過來,把飯吃了。”
雲言徵心裡頭暖洋洋的,拖了步子走過去。只見案几上全然是她喜歡的菜餚式樣,顯然是他親手烹製的手筆。她還來不及說出什麼感慨,顧析已放下了茶盞,拎起一旁的衣衫,起身往溫室推門而進,沒有一句的贅言。
那門“咿呀”的一聲半掩上,雲言徵心頭騰騰地一跳。慢悠悠地走到案几邊坐下,從早上醉酒到晚上一直沒有進食,如今看到這麼的一桌色味雙絕的菜餚,還哪裡有不垂涎三尺的可能?
她毫不客氣地拿起玉箸,便開始大快朵頤,不久後就心無旁騖起來。但當溫室裡傳來了泠泠的水聲,她吃著吃著,手上便徐徐的停了下來,胸臆間卻怦怦地起伏不定,耳朵也不由自己地豎了起來。
雲言徵有些坐立不安,食物吃到嘴裡也有點食之無味,不由有一下,無一下地夾了菜往嘴裡送,更多的時間似是在發呆。
“雲舍之,曇花要開了。”忽然,顧析輕柔的聲音在溫室裡傳出來,帶了一聲輕盈的呼喚。
啊?雲言徵手中的玉箸磕了一下自己的門牙,疼得她皺眉。他在裡面亂嚷是為了那般呢?莫非……是想讓我進去瞧瞧?還是故意嚷叫,卻不讓人進去瞧?就是要讓人在外面隔住牆壁聽他說話?
“要進來瞅瞅麼?”這話卻不期然地響起,雲言徵腦袋裡“嗡”地一聲響,驚得她站了起來。她不會跑得太快,也不會走得太慢,悄聲地一推門,就徑直走了進去,沒有一絲的靦腆,也沒有一絲的退縮,裡面的水汽已暈出了一層薄霧,卻有淨潔的清香侵入空氣當中,肺腑間頓覺了一片的溼潤芬芳。
她抬頭只見牆壁上方才還是纖細的曇花花苞,如今已有三五朵翕開了嘴,在空氣水霧裡微微顫顫地將欲張開雪白如玉的花瓣。有水聲清泠泠地響起,宛如樂章一般,雲言徵心中的怦跳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她的手下意識地一把握住了身畔飄逸的白紗,輕輕地往旁邊揭開。
白霧間,依約瞧見顧析在屏風畔用白絹擦拭身上的水漬,寬闊優美的肩胛,骨肉均亭的雙臂,纖修柔韌的腰身都隔了白絹若隱若現的呈現在了她的眼中。他聽見深呼吸般的聲音,偏轉過身來,白絹間露出一大片細膩堅實的胸膛,一路而上是秀致纖長的鎖骨,光潔柔潤的下頜,挺拔優雅的鼻峰,曲線絕色的側顏,顧析修長的烏眉下眼簾虛張,睫毛微顫隱掩住那一雙幽漆如墨的眼眸,目光冷冷地側睨而來望向雲言徵,秀唇輕啟含住了一絲似笑非笑的氣韻,聲音似怒非怒地輕緩道:“想不到堂堂的鳳舞長公主也會有這樣窺視別人的癖好?”下一刻,斂容命令她,“給我轉回身去。”
雲言徵有些咋舌,想不到自己的一時好奇惹怒了他?急忙放開了手中的白紗,轉回身去看牆上的曇花。
此刻,才覺得方才還讓自己驚訝不已的曇花綻放,竟不及他萬分之一的好看。幾朵曇花已悄然展放開來,花瓣與花蕊皆在水霧中微微地顫抖著,白色的花瓣脫開了紫色的花衣一層層地向四周捲翹,瞬息間散發出了愈加濃郁的清芳。
雲言徵又是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她身為長公主,身為三軍統帥,已經很久沒有被人抓住過錯處,受到了這樣的訓斥。身後簌簌如水聲般的衣衫和肌膚摩挲的聲音響起,慢慢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停頓了一下後,忽然感覺到驀然地有人親暱靠近。一雙纖修的手臂溫柔地圈抱住了她的頸項和胸口,那人低緩的氣息有如雲般翻卷在耳朵裡撩起了一下又一下的輕癢,低聲溫和地道:“一年一夕的曇花綻放,可好看?”
雲言徵唇角揚起了一絲笑,她從來性子裡頭就是言行無忌,此刻更是如實地回答道:“不及你的萬分之一好看。”
她聽到頸子後有人輕盈的一聲嗤笑,繼而響起了一聲無奈的嘆息:“你這樣的性情還真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任由誰也無法將你拿捏得住,對麼?”
雲言徵轉首,看住他微挑的眉尖,唇角淡淡含笑,她語氣中似帶了絲的欣悅和繾綣道:“也不是,至少還有一個人能將我拿捏得住。”她頓了一頓,凝視住他的眼睛,句句坦誠,“你就是這個世上,那唯一的一個人。我曾和三哥說過你就像是一種毒藥,我一直以為自己會百毒不侵。然而當聽到你死訊時,我才知道這個世上有一種痛當真可以讓人痛入心扉,疼徹骨髓。一直以為那是因為我對顧舍之你的愧疚,但若然僅僅是朋友,應該不會嫉妒你曾經深愛過別人,而悔恨自己從來沒有尋得一次機會向你傾訴我的心事。而如今,我已不管你是人,是鬼,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你可知這個世上有許多的妖物,他們專門吸取別人的精魄修煉而生,幻化成人形,你又豈知我不會正是這種東西所化身?”顧析的聲音在她的耳後宛轉地道,隨之,他的唇角沿住她的後頸吻落,用牙齒淺淺地輾咬住那裡吹彈欲破的肌膚。
“無論你是多麼可怕的妖物,只要你生存在這個世上,你需要什麼,都可以從我的身上拿去……”雲言徵渾身的肌膚掠過一陣的顫慄,軟若無骨地靠落他的胸膛上,語氣也軟弱無力的道。
“長公主所言,可否當真?”顧析的唇輕貼在她冰蠶絲衣裸露出來的後頸上,氣息溫燙其間。
火燭在白紗後瀲灩而迷濛,水聲潺潺中,曇花在濃重的水霧裡幽然清湛,不時的散發出了一股股使人醺然欲醉的馨芳。
雲言徵迴轉身,半是清麗,半是猙獰的臉容上神情堅定的看向他,真誠地道:“顧舍之,如今我容顏已毀,身份已棄,只剩下了我這個人所會的東西,和一個全心全意要來換你所深愛的心思,你願意成全我麼?”
她不願再錯過了。
白衣中的她身形纖瘦得不盈一握,神情卻毅然堅固,鳳眸中閃爍出了希翼的光芒。顧析微微凝神,然後仰了頭,溼潤的長髮簌簌地落滿了兩肩,白衣輕系,唇角彎起淺淺的笑意,神情卻依然從容靜謐,他輕柔地道:“如若我願意成全你,你執意想要全心全意地愛我,你真的能做到?”
“若不是答應過你需得每年好歌好酒好琴相祭,我此刻也不會還如此好端端地活在這世上。愧疚能讓人生不如死,這兩年多來,我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只想上天入地地去找你,只希望能在某一個地方,即便只是在某一個人的身上能再看到你的一點影子,卻發現根本找不到一絲一毫的依稀相似。而來到龍都後,卻一下子遇到了那麼多與你相關的人與事,這些天來滿心滿眼裡不斷閃現過的都是你的影子,可僅僅是這樣的影子,已讓我一次一次地痛入了心扉,無力掙扎。人世也不過是一場花開花謝的輪迴而已,如今既能重遇你,我想從今往後只為你一個人而花開花謝。”雲言徵鳳眸中的疼痛與悒鬱宛如潮水般洶湧地襲來,將她的心輾轉研磨,雙手緊緊地握住了自己心口的地方,彷彿那裡已然是一再碎裂,再不堪重負了。
顧析微垂下的眼眸中幽邃如雲,那裡面彷彿有輕煙翻滾使人看不清他的思緒。而他的手輕輕握住雲言徵的雙手,俯首隔了冰蠶絲的衣衫輕輕地吻落她的心口處,低聲呢喃道:“好,長公主你要記得今日所說過的話。”
那樣輕盈而真實的吻落在心口上,雲言徵渾身一顫,只覺得心口怦然地跳動出了喜悅和慌亂。這兩年多來破裂得崩析分離的碎片,在他的吻中慢慢地一點點地收復,慢慢地粘合在了一起,才形成了一顆極易破碎而又透明的水晶般的心。
顧析感覺到她的雙手冰涼的顫慄,抬起眼睛看住她臉容上那失而復得與後知後怕兼具的軟弱神情,心上閃過了一絲軟綿。是否自己賭得太狠了呢?他抿住唇,再次伸臂擁住她清瘦的身體,輕之又輕的聲音響在她耳邊道:“別怕,只要你真的能做到全心全意地愛我,你就不會再失去了我。”
雲言徵心中莫名的害怕,又莫名的難過,想起自己曾棄他而不顧的事實,只想好好的大哭一場,而如今卻是一滴淚水也落不下來。她雙手無力地回擁住顧析,渾身不由自主地發抖,有些人、有些事若不是曾經失去過,曾經發生過,便並不會知道那對自己是有多麼重要?
她多久沒有在人前展露過自己脆弱的一面了,已記不清。彷彿是在懂事後;彷彿是在母后離世後,甚至是在三哥的面前她也不能毫無顧忌地流露出了自己最不為人知的軟肋和感情來。而如今在顧析的面前,雲言徵發覺自己並非是要刻意的放縱自己積蓄已久的軟弱,而是無法在他的面前堅強起來,裝作渾若無事。
“雲舍之……”顧析放開手,正要與她說話。卻料不到“啪”的一聲,雲言徵跌坐在地上,抬起頭來看著他,似笑非笑地道:“顧舍之,哭不出來怎麼辦?可是……我的心裡偏偏很痛很痛,痛得站不起來,痛得一絲力氣也沒有,痛的連呼吸也呼吸不到。你明明就在這裡,就在我的眼前,可是我的心裡卻是在害怕,害怕一眨眼睛後你就要不見了。害怕如今的這個你只是我日思夜想出來的幻象,害怕等天亮之後,這一場夢就要散了。我便要重新醒過來,面對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了你的孤獨和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