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忙地掙脫他的手,以一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緊蹙著眉頭,彷彿這一刻是多麼難捱的辰光。他垂眸看見她的異常,看見她臉上痛苦的神色,料想她必有難以忍受的往事。
風靖寧把她拉進懷裡,雙臂環住她的肩。讓她得以逃避進他的胸懷裡,雙手覆上她的雙手,一起幫她掩住了耳朵。這一刻的默然,痛苦而心酸,無數地回憶洶湧而上,一片片如走馬燈的旋轉,她整個腦海裡的記憶都混沌紊亂了起來,整個人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那年,她為出其不意潛行狙敵,而行金蟬脫殼之計迷惑敵軍,置他於兵力稀少的戰船上。長延河上,船沉燈滅,消失月餘,他復而歸來。卻終究是對她沒有任何怨言,不僅為她斬敵謀劃,還救她於密林。
那月,敵軍兵臨城下,殺聲震天,血濺城牆,夕陽如血的光影中,是他在城樓上指揮若定,為她保住了那一座城池。入夜,她殲敵率騎兵歸城,在城門前仰首而望,他在城頭上俯身而下,朝她瞥來的那一眼燦若星子,亮逾煙花。他穿在身上的那一襲金甲白袍宛若洗淨了鉛華,在雲月穿行的漆黑夜幕下無邊漫開,生生地灼傷了她的眼眸。
那日,全城戒備迎戰,他卻全無蹤影。寂寂的院落裡,星月無光,在那烏黑的廂房裡,他臉色蒼白、衣衫單薄地昏睡在木榻上。右手臂上用紅線緊匝的地方青黑淤腫一塊,有個蠱物在他看似透明的肌膚下蠢蠢欲動,中人慾嘔。她疑慮地審視著,他醒來後卻只是淺淺一笑,問她什麼時候準備好?他要將自己血氣所養的蠱蟲驅進她的體內,解除時刻威脅住她性命的傀儡蠱。
那時,敵情未明,兩軍按兵不動,奈何聖旨催逼出戰奪城,她想讓他出頭抗旨的心思呼之欲出,不待言明,他便含笑說願為此一人。抗帝皇之命,而保下幾十萬人的生死存亡,其中亦包括她的。
那刻,知道他含冤入獄,身受凌遲之苦,卻被三哥勸說放棄即刻救他出囹圄的心願。欲等三哥籌謀,一廂按照他的計策掌控朝堂的局勢,一廂利用死囚來行偷天換日之計。豈料,功虧一簣,未待此計施行,他已身受刀剮極刑,身死獄中。死後身上白骨嶙峋,血肉模糊,要入殮師針縫修補皮肉,套上衣裳,才勉強得以體面入棺。可是那臉上的傷痕累累卻無法掩飾,只能讓斂妝師用厚厚的凝脂粉墨塗抹修飾,才依稀可現生前的幾分清逸容顏,幾縷飄逸丰姿。
還有那一張在牢獄中拓印出來,他親手所書的鳳泊鸞飄的血書:舍之舍之舍之。隱約還能讓人感覺到,他當時在牢壁上寫下這六個字時,薄唇邊翹起的那一抹淺淡如煙雲的笑意。
想到往事種種不由喉頭酸澀難忍,幾欲在這長街上,在這人群前失措地落下長淚來。她咬著下唇苦苦地忍耐,連風靖寧都能感受到了那份痛貫心膂的顫慄是從她骨子裡頭滲透出來的無助與悲慟。
煙火在百姓的歡呼聲中延綿不絕,白徵言一咬牙,轉身而回。她逆流而上,朝別院快步奔去,得到無人處飛身躍上屋脊,展開輕功疾步行走。卻感覺始終有一人綴在她的身後,待身後再無煙火的聲響,四匝再無煙火映照出的絢爛光華,她猛然地停住,回過頭去,看住那也在屋脊上幾步外停住的人,輕聲說道:“靖寧,你回去罷!”心中輕嘆一聲,不忍傷了他的情。
風靖寧一路不遠不近地尾追其後,此刻望住她,微微一笑,“徵言,今年守歲,就讓我陪著你罷?”
對於她忽然的離去,他臉上毫不介懷的笑容,讓白徵言終是無法回絕。她默然回首,繼續往別院牆頭躍去,翻入庭院,走出竹林,進了西廂廂房,關上了房門。漆黑的屋裡,她倚窗坐在太師椅上發怔。
房門外有人靜靜地停駐,似乎還可以想見他倚柱而立凝望著房門的身影。一盞茶的時辰後,腳步聲悄然離去。
她怔怔地望住房門,心裡卻是一陣陣難以辨清的感情。似難過,似甜蜜,似惆悵,似懊惱,似惘然,似愧疚……她的眸光復雜得難以辨清,只見隔著窗紗的竹林裡影影綽綽地似有人影閃動。
一行足音跫然傳來,片刻後,竹林裡一點一點地依次亮起了明光,宛如星月般照亮了庭前的昏暗與闃靜。
沙沙的腳步遠去。
她嘗試著推開窗扇,竹林裡燈火明晰,一盞一盞月黃的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曳。宛如他試圖接近她的心,也宛然她渴望有人領她擺脫迷障的心。雕花的窗扇被一點一點的推開,一隻手託著一隻碧翠的碗從窗畔伸了過來,聲音隨之而至:“徵言,要吃碗甜湯嗎?”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那時是在馬車上,她一番囫圇覺醒,那人站在窗外,掀開車簾,手中託著獯鬻和肉湯;此刻是在這別院西廂,她推窗看明燈,這人站在窗旁,手上託著甜湯。這個人,會否就是那個能帶她走向明光的人呢?
她伸手接過甜湯,勺了一口送進嘴裡。甜湯裡有紅豆、蓮子、桂圓、地瓜、芋頭、花生,煮的糯糯的,不是甚甜,但是味道極好。
“好吃麼?”他的聲音輕輕地在耳邊響起,探出頭來,唇邊似笑非笑。
“你煮的麼?”她揶揄他道。
“徵言若是喜歡,我以後可以學著煮啊?”他笑得很是優哉遊哉,又似說得很認真誠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