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靖寧眸中閃過絲深思與興味,眼前這個女子總給他一種奇特的錯覺。她的面目一直變幻不定,既有雪山上初遇時的清豔妖嬈;又有露出另一面側臉時的猙獰從容,既有歌樓裡的知音賞惜的聰慧淡遠;又有火焰包圍中襄助的冷靜大氣,既有得知手腕無治時的淡定自若;又有此刻談論王侯權勢的超然悲憫。就似一本讓人百看不厭的書,永遠也不知道下一刻又會看到她什麼樣的面目?
面對室內的一時靜寂,白徵言寧謐的一笑,卻是說道:“不知小侯爺此行,要賞賜些什麼給我?”
“白民女既然剛剛才說後果自負,怎麼這一天裡都期盼著別人給你的賞賜和補償?”楊晗忍不住拿話揶揄回去。
白徵言毫不羞澀地道:“說後果自負那是民女的大度和修養,賞賜和補償那是你們做為王孫貴族的氣度和涵養,兩者豈可混為一談?況且,民女行走江湖,豈可沒有銀票傍身?”
風靖寧當是清聲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整個人宛如明珠玉暈。
楊小侯黑著臉,說道:“瞧瞧這女子,牙尖嘴利,還自帶厚臉皮,真是舉世無雙,無人匹敵了!”
白徵言刀槍不入,閒閒地微笑道:“民女謝過小侯爺的誇獎!”
楊小侯心裡哀嚎一聲,再三默唸好男不與女鬥相鬥,站起身來,說道:“本小侯的氣度與涵養已帶到,本人就不打擾白民女的休養了。”他朝風靖寧點了點頭,走前了幾步,忽地又回過頭來,看住白徵言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道,“銀票沒有,但全是白花花的銀子!若日後,白民女要走帶不動的話,本小侯還可以贈送一輛拉元寶的馬車喔!”
他俏皮地眨了眨眼,風靖寧淺笑不止。
白徵言似是認真的思考道:“小侯爺既然要送一輛拉小侯爺和五皇子的賞賜的馬車,那這馬車可不能太普通。最好可以鑲金帶銀,連車轅軲轆馬鞍馬蹄馬鞭都統統嵌上各色寶石明珠,才可表小侯爺一片尊敬皇家和彰表五皇子仁德愛民的拳拳之心。就有勞小侯爺費心了!”
她的話還沒有言訖,楊晗已經腳步飛快不作停留地走出了老遠,衣袖一甩一甩的,嘴角抽抽。
風靖寧很有風度地沒有爆笑出聲,只是忍得厲害,狹長的眼眸都笑得翹了起來,宛如一雙飛揚的蝶翼。
白徵言望了一眼楊晗遠去的背影,回過頭來,恰恰碰上了一雙明澈帶笑的眼睛。
那眼眸裡的笑意盪漾如初春的瀲灩湖水,風靖寧漸漸斂了唇角的壞笑,他的聲音清澄宛如冰玉相擊般的動聽,“在這裡悶了許久,想出去逛逛麼?”
“龍都這裡有什麼好逛的?你說說看。”她有點懶懶地道,雖在這別院裡有些無聊,但也並不是真的想出去逛。
風靖寧隨意地笑道:“聽聞最近京畿裡有名的藝人坊‘幽蘭芷館’,新編排了一厥舞名為《悠然》。惹得城中貴人爭相觀賞,場場滿座,若姑娘尚有閒情雅興,不若隨我同去一觀,如何?”
“既然場場滿座,京中貴人眾多,只怕一位難求?”白徵言思慮了一下,手上自然而然地翻過案上的書卷,悠悠然地問道。
“我早已包下了一廂雅間,正愁著一個人觀看沒有意趣?”風靖寧墨漆的眉稍微挑了一下,似笑非笑地道。
“也罷,風公子你說如何便如何吧!”白徵言看出他眼底是真誠的邀約,又是個真正的灑脫之人,便從善如流道:“既然風公子相邀,我便叨擾一程罷。”
風靖寧擺擺手,說道:“你我年紀相當,就喚我靖寧好了,不知在下可否稱呼姑娘的名諱?”
白徵言聽他的言辭中一點也不計較俗世禮節,心中欣然一笑,此人脾性正合她意,言語間也不由多了幾分真誠,清聲說道:“靖寧既然如此不拘小節,便也喚我徵言好了。”
她雖是第一次喚“靖寧”這個名字,但在這個笑意融融的陌生人面前卻沒有一絲的忸怩,口中自然而然地便喚了出來。彷彿在這個美公子溫和的目光下,就應該是如此的自然親切,讓人沒有一絲的距離之感。
“徵言,隨我走罷。”風靖寧微笑道,起身之間青衣飄揚,行走起來無風自動,頎長纖修的身影宛如度柳穿花般有著說不出的散淡自在。
聽他的一聲招呼,似兩人並不是第一次相見的陌生人。白徵言眨了眨眼,這是他認為她不再存在威脅的緣故,才因此對她忽然的親切起來?還是因為他與她師尊山湖老人之間又有怎樣的交情呢?
兩人出了別院,沒有乘車,風靖寧與她聯袂走向龍都的集市,隨意地遊逛,順便一路吃著美食。兩人並肩走在人叢中,不時都會引來別人各種各樣或驚豔,或羨慕,或好奇的目光。風靖寧本就屬於縱有千千萬萬的人,在人群中一眼望過來便只能是瞧見他的人,更何況他身邊此刻還陪著一個容顏既清雅又神秘的蒙面女子,她的神情卻又是這樣的自然淡雅,行止又是這樣的從容自在,兩人相形相映無端地給予人一種奇異的魅力,道不清,說不明。
他們一直在旁人猜測的目光與議論聲中,走進了裝飾得古香古色的“幽蘭芷館”。其中自有館中安排好的引路人將他們引入預先定好的雅間中。
館中雅間另設階梯可供客人上下,漠國的藝人坊在各國中獨樹一幟,沿途所見陳設雅緻華貴中又透出一絲歷史沉澱的厚重來,坐於樓上雅座中放眼望去皆是香鬢麗影、簪纓佩玉的達官貴人及其女眷;而樓下大堂多是江湖遊客、尋常百姓、或文人雅士。雅間空間並不狹窄,每間獨立,不僅有可供關閉的門還掛了淡雅的垂簾以隔斷外間窺探的視線。
風靖寧包下的這一間可容三四人從容落座,中間還設有檀木几案,上面供有精緻的糕點、時令的瓜果和茶具茶葉給客人品嚐飲用。
風靖寧瞧見她的目光落在前面几案的茶具上徘徊不已,莞爾一笑道:“徵言對茶具亦有研究罷?本來雅館裡也有專供客人飲用的茶具茶葉,但這一套白瓷薄胎茶具和這些雪山落梅茶卻是一位友人所贈。我往日遊歷江湖隨身帶了它們也不方便,便把這些寄存在這雅館裡,每一次過來他們都會懂得拿出來備好。”
說話之間,他已熟練的洗杯、澆杯、漱茶、品相,將一杯親自斟好的盈盈花乳推至白徵言面前,含笑道:“請嘗一嘗!這茶是友人百計珍藏的好茶,可惜這裡沒有他所盛所埋的梅花雪水,不然這香湯的味道更要清遠幽香,回味無窮。這雅館裡用的是瓏山的清泉水,除卻沒有雪山的冷冽味道,也勉強能另沏出了一番的味道。”
望向那些似曾相識的茶具和眼前的青碧茗飲,白徵言不知自己該如何的反應才好,心中不想回顧的情緒又一下子地翻湧上來。她的手端起茶盞,指尖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這些明透如玉的白瓷像極是那人親手燒製的陶器,當初他想必也曾不止一次地親手握過這樣一隻如今被端在她手中的茶盞,如今指尖感受到的溫度是否與他當時感受到的一樣?白徵言只覺得自己的手莫名地冰涼,乃至本該炙燙的茶盞都已失卻了它本該有的溫度。
心中不期然地就會想起他曾在鳳凰樹下一筆一劃雕刻的陶壎,古字典雅:我佑我安。
而他也曾贈送過一個幾乎一摸一樣的陶壎給她,卻是給她摔了個粉碎。其上雕的是:鳳翔清音。她如今算是鳳翔四海麼?可又能再到哪裡去尋找這樣的一隻陶壎,重新吹奏起他所教授的清音?
她心中後悔,自己那時曾想開口再向他討一隻陶壎,卻是始終沒有來得及問他是否願意呢?
白徵言低垂了眼簾,緩緩地啜飲茶盞裡的清湯,一股的梅花冷香伴隨了滿嘴的苦澀,她幾乎是有些食不知味。耳畔風靖寧的話語低低絮絮,似已遠在天邊,恍恍惚惚的,並不能全然聽見。
對上風靖寧詢問的目光,她只能勉強地回答道:“對於品茗,我並不如靖寧般有見地。”
風靖寧溫和地一笑,輕聲說道:“不打緊,只是我看見這些茶具與茶葉,就不期然地回味起了與舍之論茶對弈那一刻的時光。”透過眼前那些氤氳升騰的清香菸汽,白徵言瞧見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來的回憶之意,不知道那一刻相聚的時光究竟是多麼的美好,才致使這樣的一個人對此也會念念不忘?
舍之,舍之,他所說的是顧舍之嗎?如今她與顧舍之之間的牽絆,除了他無意給予的兩瓶去腐生肌膏和“夜露”,還有他的一塊白絲帕,一張藥方,一套劍法和特意尋來贈送予她的那一具古琴,就似乎只剩下與他相同的一個名字了:舍之。
風靖寧只見她靜靜的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那纖長的睫毛將眼中的情緒一一遮掩在其中,握住茶盞的手指卻是在不住微微的顫慄。心中疑惑,不知是什麼的回憶忽然讓她要如此極力的壓抑,仍然掩飾不住心中的激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