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睿容腳步蹣跚下山,一旦待轉過山坳,隱去了那一雙鳳眸的目光,胸中剛才翻滾的血氣再次溢位,一口鮮紅噴灑在雨地裡,頃刻之間又被雨水沖洗成了淡淡的粉紅水跡。
雲言徵對他的心思,沒有人比他一天一天地更加明白。她不願意再受皇權的束縛;她不願意再面對那些爾虞我詐;她不願意再在宮牆內外假面迎人。她年少時候,就總在無人處彈奏《雲海遨遊》,她想要雲遊四海、她想要馬踏平川、她想要追風逐浪——而這些,他只能默默地看在眼裡,他不能為她的願望付出一點的力量,因為那樣他們將會離得越來越遠,可以遠至不再相逢,可以遠至相逢陌路。
若然她願意,哪怕只是一點點的願意,他都會用一生償還她的自由。他會為她擋下朝廷的明槍暗箭、他會為她推卻一切不必要的應酬、他會為她在候府建造一個只屬於他們的小天地不容旁人清擾。
可是,她是一隻將要展翅高飛的鳳凰,小小的候府只怕容不下她廣闊蓬勃的羽翼。
更何況,他心中所有的一切設想,都要在她心甘情願之下才能實現。
事實是,她並不願意。
那麼,他又何必強人所難,強求彼此,最後變成了真正的互相殘殺,不得善終。他願意她展翅高飛;他願意放手,縱然他年重逢他們已然形同陌路,他如今也已義無反顧,問心無悔。
執著多年的心事,終於在如今要真正的放開了手去。
弦月如牙,長公主府中的庭院早已沉寂寧謐,沉睡在這一片黑黢黢的夜的懷抱中。只有“振翮院”裡一盞青銅宮燈獨照,雲言徵沐浴更衣後就一直坐在妝臺前,鳳眸微挑觀研著這銅鏡裡面的臉容。她身上更換的衣衫雍容高雅,含領寬袖上繡滿了芙蓉花,依然不改雪衣本色。雙耳垂掛一雙瑩白的明月墜,烏幽光滑的髮髻也梳得一絲不苟,其中簪上點點的雪白珠釵,在燈火中煥發出流光溢彩的光芒。
她左手中執了一把青銅匕首,右手緩緩地將其開啟出鞘,匕首短而鋒利,粼粼的刀光在燈火之下隱隱地泛著清湛光芒。雲言徵將刀面微側,其上倒映出那一雙毅然堅定的鳳眸瀲灩。
廂房外的天色漸次發白,流雲之下,梨花如白雪紛紛墜落,宛如離人垂淚。
待到長公主府負責洗漱的侍女敲門而入,雲言徵依然是安坐在妝臺前,手中的玉梳慢慢地梳理長髮,侍女泠羽前去侍候,低聲道:“長公主,請讓奴婢為你梳……”一句話未曾說完,她忽然眼眸驀然圓睜,“啊”地一聲驚叫控制不住地逸出口中,急急地倒退兩步,眼中充滿了驚恐。
雲言徵唇角微微一揚,將玉梳輕輕放下妝臺上。她安然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便往外走去,廂房中的其餘侍女皆是相繼地發出驚呼之聲,人人心中驚慌不安。一路上前去大堂,相遇的下人侍女皆是驚慌失措。
雲言徵如往常一樣,慢條斯理地用完早膳,然後命人奉茶在翠綠焦葉掩隱的書房裡,燃上了一爐幽幽的檀香,她安坐其上看書,靜靜地等待。
白日一點一點的偏移,終於外院傳來了腳步急促的聲音。
侍從疾步到書房門前停下,恭敬地行禮稟告道:“長公主,陛下有聖旨到!”
雲言徵鳳眸微斂了一絲冷意,點了點頭,將手中的書本放下几案,再次整理了儀容,步調疏朗地朝外院走去。
長公主府雅緻清逸的大堂上,孫宮人坐在右上首。他輕輕推開茶麵上的浮末,緩緩地呷了一口玉湯,正在感受著那清香甘醇的滋味。雲言徵便在此刻微笑著踏進了大堂,清聲道“孫公公,許久不見。”
孫宮人急忙起身,正要回她的話,咋不知抬眼之後,手中一顫“嘭”地一聲將那端著的官窯白瓷茶杯摔了個四分五裂。如此仍然掩飾不住他眼中的震驚,喃喃道:“鳳舞長公主你……你這是……”
“小事一樁,孫公公請宣聖旨罷。”雲言徵卻不以為意地讓下人去收拾了地上的殘片,落落大方地笑道。
孫宮人心中的震驚稍過,才匆匆招呼一直站在旁邊侯著的徒弟,將聖旨奉過來。孫宮人有點危危顫顫地雙手捧過聖旨,神色之間有些彆扭,但是聖旨可不能不讀,最終是一正嗓音,宣道:“鳳舞長公主雲言徵接旨!”
雲言徵便在他面前領了一群僕人侍女齊跪在地上聆聽旨意。
孫宮人始終是有些顫音地將這賜婚於鳳舞長公主雲言徵與震方候世子楚睿容的聖旨好不容易地宣完,心中卻是頗覺尷尬。雲言徵卻是一臉正色地謝主隆恩,雙手過頂恭恭敬敬地接過了聖旨。待站起身來之後,她手中的聖旨也未曾交給別人,卻是笑道:“孫公公,可是要回宮覆命了?”
孫宮人點頭,“正是!”下面一句“恭喜鳳舞長公主”的話此刻硬是無法說出口來,只能勉強地一笑。
雲言徵將他的神情看落眼中,卻又似視若無睹,笑道:“即是如此,便不多留公公。本宮還有別的事,就先行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