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無論如何,帝王都想不到雲言瑾的腿疾好得如此煙消雲散,校場比武、騎射威震三軍,如今再加上雲言徵與之聯手,將她身後的九天騎拱手相托,當真是如虎添翼。帝王每每皆有種感覺是,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落索。
帝王那兒,如今自然有三哥去對抗周旋。
雲言徵只一心一意地做一件事情。請國師親自選好吉日良辰,又在玥城城郊選好了一塊風水寶地。再請收斂師重新為顧析的屍首修理儀容,長髮結簪白玉冠,身著雲綢雪衣。之前雲言瑾命人將屍首一直藏於冰窖中,如今雖然時日已久,卻未曾腐化,躺在冰床之上,煙氣繚繞之中,但見肌膚慘白泛紫,身上傷痕累累,幾處割肉之處幾欲見森森白骨,臉容眉目上的傷痕經過收斂師的修整粉飾,才得以存留了往昔的依稀面貌。
這些事情皆弄好了以後,她的親衛又將嶄新貴重的棺槨抬來,收斂師將顧析的屍首好生移進鋪好了雪白綿帛的棺木之中。
一切準備就緒,雲言徵一襲白雲刺繡白羽鳳凰的宮衣,白絲腰帶,白玉流絛,渾身上下無一絲的雜色,只有烏漆的長髮,黑白分明。輕挽的宮髻上也只是獨簪了幾簇玉白如雪的茉莉花,在她的行止之間,淡淡地飄灑出幽勝的清香。她左手扶住棺沿,右手將一束白絲帶所縛早已摘好的茉莉花輕插在他的衣襟上,隨後理了理他微亂的額髮,目光溫柔,輕聲道:“有花香相伴,願你黃泉路上不至寂寞無聊。”又親手將一枚白玉玦系在了他的腰帶之上。
雲言徵久久凝視了他最後一眼,緩緩轉過身去,揮了揮手,便已聽到身後傳來封閉棺槨的丁當之聲。如此,此人便真的與世長辭了,以後天長地久春來秋往兩生茫茫,終是不復得見。
雲言徵輕擦了頰邊淚水,沉聲命人起棺。
一路人馬清一色的白衣素裹浩浩蕩蕩,紙錢鋪灑,白幡開路。為免造成上位者的猜疑顧忌,雲言徵只在九天騎裡甄選了三百多人為顧析抬棺發喪。
城郊的西坡上,坐山望水,有松林梨花為伴,清雅之地。祭神,開土,下棺,蓋土,燒紙,祭拜,九天騎三百多人皆是在長延河上受過顧析的救命之恩,無一人不是誠心誠意相送祭奠。
一切完畢之後,雲言徵命餘人先返回玥城,她要再親自送送顧軍師的魂魄過奈何橋。
餘人依言退去之後,天空忽然雲煙隱蔽,紛紛地飄灑下了絲絲的細雨。
林木悄悄,在嵐雨霏霏中輕譁。一陣梨花宛如碎雪飄落,灑滿了新蓋起的墳土前後。石碑上雕刻的是雲言徵親書的雲體字:恩師顧析之墓。這一切都宛如一場大夢襲來,叫人夢魘其中,不能清醒。
雲言徵動作緩慢地拍開一罈陳年佳釀“梨花白”置於身畔,隨後一圈一圈地揭開瑤琴上的白綢。墓旁梨花樹下的青石上盤膝而坐,白衣迤邐雪羽鳳凰栩栩如生,她將琴置於腿上,琴頭的白色流蘇飄灑於草木萋萋風雨之中。琴音撥絃彈起,她輕語道:“好酒已備好,請你慢慢飲,且聽我為你低和一曲。”
她閉目半晌,腦海中忽起一段樂章,那樣有別於古調旋律的,卻是昔日在鹿鳴山莊中她與顧析合奏的一曲寓意不明的《桃夭》。雖然此刻奏取這喜樂之調極致的不合時宜,但她想起顧析其人生前又何曾事事相肖於常人,不若就在這送行的墳頭奏取這唯一一次與之相較於樂的合奏。
雲言徵略微思量了一番,將之前兩人合奏的曲調稍為調整,又將笛簫的音調改為絲絃音,手下緩慢指引,一曲別出心裁的《桃夭》便如此橫空出世。她想起那一日自己在馬車上,曾想過與他彼此琴劍相和終成絕跡,不由指下音調愈發的悲涼滄桑,宛轉清越。
遠處的松樹下,一個人舉著素色紙傘背向青山而立。靜靜地注視著梨花樹下的那一個白衣女子。
風雨悽悽,塋墳、古琴、白衣、烏髮、梨花、《桃夭》,人景琴音就如此的混合成了此刻天地之間的一副絕色而悽豔的水墨山水畫,歷歷地戳傷了人眼。
一曲奏罷,雲言徵緩緩抬眸,驟然驚覺遠處一個依約的身影,素衣玉立,她不覺眼前一片恍惚。
是誰的身影在此墳地之上忽然朦朧地浮現?
“顧舍之……”一聲呼喚從煙雨中穿透而來,響徹了此刻的靜寂空山。“是你鬼魂未過奈何橋,回來聽取我的一聲琴音麼?”
遠處那人聞聲,手心一顫,垂下了對她凝望已久的眼眸,消瘦的臉頰在風雨中沾滿了雨珠,腳上鞋襪盡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