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言徵感謝地點了點頭,展開了明麗的笑顏道:“先生,書案上還有兩封戰報未曾看完呢。我如今眼睛不方便,你能給我念一念麼?”
顧析微皺眉,也忍不住氣極反笑了道:“剛剛才擔憂自己要雲遊仙境,此刻卻又要故態復萌了?”他輕輕掰開她一直抓住他的手,放回她的小腹上。烏黑的眼瞳裡幽密不可預測,觀一葉而知天下秋,含笑道:“這一次,雲帥又打算拿什麼來威脅和什麼計策來算計我呢?”
雲言徵頓了一頓,並不迴避地道:“這一次本帥並不打算威脅,也並不打算算計,而是堂堂正正地在請教先生。本帥此次遇到了一個大難題,天逢大雨,敵營情形尚未明朗,又有高明的新將坐鎮。而朝廷昨日卻以八百里快馬加鞭地送來了聖旨,是要讓本帥乘勝追擊,殲滅豫軍。我此刻既不想出兵去涉險,也不想抗旨不尊連累了部眾,還懇請先生能夠不吝賜教,對此出謀劃策,為本帥排憂解難?”
顧析自然知曉她心中早已想好了對策,這個女子一會兒直呼其名:顧舍之;一會兒又尊稱他:先生。在她的心裡,先生自然不會是先生,而顧舍之其人卻是她的心心念念都在防備的對手。他眉眼彎彎柔柔地笑了一下,這一次他對她給之予之,讓她稱心滿意,看她還有什麼計策可施?
“計策也不是沒有,只要有一個人站出來阻止雲帥出兵;另一方面陳書陛下詳述其中的因由利弊,這麼一來一回便可多耗了些時日靜待豫軍的變化。如此一來,陛下怪責下來,罪責也並不在雲帥與九天騎的身上。”顧析的語氣悠悠地道,一旁拉了張椅子到她身邊坐下,仍然是用那麼漫不經心的口吻,彷彿是全然事不關己般的冷靜淡定。
雲言徵眉眼漸漸肅然,這也正是她心中所打的主意。
“而這一個人,既要有能夠阻止雲帥出兵的能力與身份,又要有承擔得起陛下重責的勇氣,還要能夠長袖善舞,文辭斐然,新近得到過陛下的青睞與倚重,並且最好還能夠將陛下的怒氣消解於無形。”顧析的聲音始終平淡無波,無憂無喜,只是在冷靜地分析出這個對策的可行性。
而他的這種優雅清冷卻讓雲言徵心中顫抖不已。
雲言徵聽完他的計策,久久幽幽地才吐出一句話來道:“這個人還必須要有一顆可以為三十餘萬將士承擔重責,乃至死罪的大無畏的心。”
“我願意當這個人。”顧析的聲音隨即在她的話語結束後毫無間歇地、輕輕淡淡地響起。甘願做那個人,守護住你的一生,護住你的真心,你的感情,你的夢想。
這一句話卻宛如忽然地一道驚雷炸響了在她的心裡,使得她的心,以及她的整個人都軟糯地依靠在躺椅上,不得怦跳,不得彈動。
雲言徵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許久才感覺到空氣又重新進入了自己的胸腔。想再說些什麼,咽喉卻似被咽哽住,她不能保證他的安危,也不能對他承諾些什麼,只因她早已命在旦夕,肩背上卻負山而行。
縱然是目不能視,卻還能聽見窗外的滂沱大雨噼啪亂響,始終未曾停息。
“若然我因此而死去,你會想念我麼?”他的目光凝望向她仿似淡靜的臉,輕聲地問。
雲言徵心頭一陣寒慄,轉眸看去,卻始終只是依約地瞧見他輪廓模糊的暗影,不管她如何地用力,也看不清他的容顏。他的聲音依然是那麼的優容自若,她根本分不清楚這一句話,他問的是玩笑,還是認真?
“不會忘卻故人昔日承我此諾,曾為三十餘萬將士慷慨高歌、毅然彈劍,若真有這一日,我總會使你不至於墳前寂寞。”雲言徵淡淡地一笑,聲音卻低低迴道。蒼白的容色間似也看不分明她的神情。
顧析唇角上翹,淺笑彎彎,仍舊是那麼的漫不經心地道:“若然果真如此,長公主需記得往後每一年,好歌、好酒、好琴來相祭於我。”
窗外紫電驚閃如蛇,持續的一連串雷霆震怒聲響中,映襯出她臉色也更加的慘白了三分。
伴君如伴虎,君恩莫測,帝皇的雷霆雨露,生殺奪予,皆只在一念之間。
雲言徵如何不知,縱然你巧舌如簧,縱然你天縱奇才,只要你是觸怒了逆鱗,擺在面前的也只有百般酷刑,死路一條。更何況,她深知皇兄雖有惜才之心,卻難以有容人之量。
在她的思量間,她的心中一半是為了蔚國,一半是為了這個亦敵亦友的對手。縱然對他有諸般的猜忌,但百般思量後,卻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才華屈就在蔚國這樣的君臣泥濘當中,不會得到真正的賞識,他的人生應當是海闊天空的。若然皇兄怪罪了下來,也將會是讓顧舍之離開蔚國的好時機。
顧析孓然一身,無所顧忌,隨時都可以遠走他方。以他的才能既然能得到蔚國君主的賞識,在別國要平步青雲想也不是難事。可九天騎是蔚國存亡的根本,而顧舍之此人是否能安於蔚國,為蔚國效忠卻是一個未知之數,兩廂取捨,蔚國在九州需要步步為營,她不願意冒險讓蔚皇藉機損毀了九天騎;縱然他的才華傾世也就只好藉助他身份和力量來儲存蔚國的軍中實力了。唯一讓她有些優柔寡斷的是,此刻並不願意傷了他的性命,只希望自己的這一個決定,日後莫要讓她悔之不及。
雲言徵闔目臥在躺椅上,聽顧析主事。
這些天來,行館書房外悄悄地嚴防,以防敵軍的諜探覷視蔚軍主帥的實情。自從那天之後,皆是由顧析在代她處理軍務,卻一點都不生疏,他也不曾掩瞞,或詢問一下她的意見,就這麼直白地把軍事才能呈現在她的面前,任由她去猜度,他一個在沙場上名不經傳的人,如何有這樣老道紮實的經驗?
這些日,雲言徵除了歇息,就是喝藥,聽諜報,聞決策,更有一些時間是什麼都不想,靜靜的發一會兒呆,偶爾想一下幼時的趣事。她已很久沒有這麼空閒過了,也很久沒有享受過這種有人替她分憂的時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母后還在她身邊時的事情了。
如今回想起來,時間竟已過去了那麼久,久到每一個細節都又那麼清晰地印刻在了腦海中,清晰到了一點一滴都不能磨滅。
雲言徵驀然地清明,原來她可以珍惜的時光,可以銘記的快樂,竟然是那麼的少。少到她每一次回憶起來都是那麼的鉅細無遺。
顧析說了許久,卻沒聽到她說話。他習慣地從簡報中抬起頭來,轉眸望向旁邊那個躺著的人。見她又在莫名其妙地發呆,他發覺這些天這人特別容易的走神,往往他正在說著什麼,她沒有答話,早已神遊天外了。
但待她回過神來,顧析又發覺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雲言徵都能原原本本地複述出來,然後還會加上她自己的見解與分析。他本來就覺得她挺聰穎,如今更是發覺了她竟有如此特殊的才能,不由暗地裡點頭,若然她果真的是他弟子的話,總算是一個不錯的苗子,可以加以歷練栽培。
“雲言徵。”他不知是第幾次在直呼她的名字。本以他的優雅,他的耐性倒是可等到她發呆完才繼續議論談話,反正是在這蔚國將要翻天覆地的戰事面前還不知是誰比誰更緊張擔憂。但他發覺自己越來越不喜歡她這樣懶散、忽視、不尊重他這個軍師的態度,忍不住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直呼其名,招呼她的神魂歸來。
雲言徵聽到耳邊始終溫柔如初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回過神來,唇角微微的發笑。看向他的眼中滿是悠閒懶怠,又一次的歉意道:“人有些累了,椅子躺著特別的舒服。不知不自覺又走神了,軍師切勿見怪。”
“無妨。”顧析閒閒地道,笑吟吟地望向她。幽黑眼瞳裡的情緒,永遠讓人望不真切,他輕語道:“探報傳回,豫軍中那位大將終被說服策反。屆時,便會與我們裡應外合,一舉破城。”
雲言徵微微一怔後,看到他神色間笑得有些狡猾,醒悟過來,立刻接話道:“此訊息可不可信?”她深知這個人不會無緣無故地說些沒用的話,必定是又在施行什麼計策了。雲言徵笑地配合,此刻語氣話語都接得天衣無縫,既不似早已商量妥當,又不似毫不知情。
顧析稍點點頭,朝她平靜地笑了笑道:“此期間豫國發生了一些朝局動盪。有些官員被御史彈劾貪賄軍餉物資,剋扣軍備。如今正是豫國出兵之際,這些貪賄的官員一旦嚴查處罰,不僅是身家性命攸關,還要連坐九族。”
這些事情,她也曾在豫國諜探送回的情報上看到過,本以為在這出兵之際,豫國女皇也不會大肆懲處嚴辦,一切皆會待到戰事結束時,再秋後算賬。不然國內掀起軒然大波波及的官員可難以控制,萬一與境外正在出徵的大員連上什麼牽扯,那可是會動搖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