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尤子墨久經沙場,身手敏捷,橫刀擋了一下,也只是偏頗了一點位置,那支箭仍然勢不可擋地穿透左肩,一陣急痛讓他搖搖欲墜。尤子墨身邊的親衛急速地圍攏了起來,將他護衛在中心,隨後而至的四箭分別將四個親衛射下馬來,一箭繳命。親衛護住尤子墨緩緩地在軍中後退而去,豫軍後方不久便傳來了退兵的號角聲。
暉城牆頭上銀甲白袍的少年冷然輕笑,一抹豔麗的笑意掠過唇角。他伺機已久,激戰了一天,蔚軍早已兵力疲憊不可久戰。他方才在牆頭故意露出了破綻現身,讓對方以為有機可乘,殊不知這正是他的誘敵之計。只有在對方誌得意滿、稍有鬆懈之時,趁其射出箭矢一時疏忽防備,他才能一招得手。
而另外的四箭卻是以牙還牙,趁機極力打擊對方,振奮我方士氣,擊潰敵軍攻城的意志。顧析深黑的眸子裡閃過無情的冷意,對方的五箭連珠確實威力驚人,若然不是他仗有極妙的身法,恐怕也不能毫髮無損地躲避過去,自己還回去的五箭不能盡沒尤子墨之身,總算是他還命不該絕。
而在山丘上觀察已久的雲言徵此刻正似出海的飛龍般,率領著六千騎兵疾風般衝進了正在退兵的豫軍右翼,那裡正是他們此刻最大的破綻之處。不說豫軍侵佔疆土亂民生之仇,就是這些日封山欲戩的計策,也讓她不能讓豫軍如此的安然退軍。更何況豫軍新舊兩軍人數之眾,終究是對蔚軍的巨大威脅,她如何不能趁此刻主帥失利,軍心混亂之際給予豫軍造成更大的損害。
六千餘人白浪般衝殺圍殲,將其右翼衝散絞殺,伏屍遍野,血流成河。
待豫軍號角吹起,指令傳來使右翼餘兵漸漸形成攻防陣勢,雲言徵等人早已如風般且戰且退,一面收割豫軍散兵;一面退向了暉城,順利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追擊。
顧析遠遠地在城頭上眺望收兵回來的雲言徵。縱然只是那麼的一點白影,在漸次暗沉的暮色中看得並不分明。他的唇角卻是緩緩地忍不住翹了起來一抹難得清朗的笑意,餘暉沒去,連帶他雋絕的容顏也隱掩於夜色之中,那一雙清透的烏眸卻與夜色連成了一片,隱隱地也帶起了絲笑意。
她雲言徵又豈止是一名飛將,這樣出其不意的攻擊,銳利的戰略目光以及微風細雨般樹立起來的威望,種種心思謀略,處處敏銳籌謀,讓他顧析且愛且恨,且忌且怨。他出徵以來,在九天騎中悄然地一步步瓦解雲言徵獨一無二的威信,又一步步地在建立自己在九天騎心中的位置,隱隱有潛移默化取而代之意,而云言徵的警覺終於在這一場殲滅對方右翼的追擊戰中完全地爆發了出來。這一路的隱忍默不作聲也證明了她堅固的心志與胸中溝壑非凡人能比肩。
顧析在城頭思索期間,雲言徵所領的一支飛騎已到了城下。她驀然抬頭望來,正好迎視住他從城頭俯瞰的微笑目光,只覺得那黑漆寧謐的天幕下,那樣的目光亮逾繁星,柔軟似水,竟可摧折人心。然而兩人目光交接片刻間,互相的心思都已被對方激盪得轉換過了數遍,最後似心有靈犀感應般皆是互相示以更深的笑靨。
身邊的人自然不能明白他們兩個人間的啞謎,尉遲應率領了軍士大開城門,將雲言徵這一支偏師迎進城來。
庭中皓月銀輝灑地,棚架上的紫藤花早已落盡,只剩枝條藤蔓錯綜盤纏,綠葉繁茂生長。廊下的茉莉枝葉翠綠如碧,花骨朵潔白如星點,黑夜裡悄然綻放,萌發出了一股清新雅緻的香氣。
大堂內,兩人相對而坐。別人都以為他們有許多軍事要事相商,卻不料實情是,兩個人相對、無言。
火燭洞明,堂亮的虛空中,兩人再一次目光相交,這一次都是忍不住堂而皇之地打量起了對方身上的變化和傷勢。
顧析依然一身銀甲白袍未曾換下,此刻優雅地坐在太師椅上,微微淺笑地看著她。而他的那一身鎧甲戰袍分明就是她的衣物,穿在他的身上比之上次他換過兵甲戰袍的時候更加的英武俊逸、氣勢非凡,雖然略窄略短了些。而幸好兩人的身形都是修長而高挑,若然他將頭盔上的面甲放下,竟可以以假亂真。想必這些時日她不在暉城,他都是用這樣的裝扮來迷惑敵人的吧?
如今被正主兒抓個正著,他並沒有露出尷尬,反而笑得柔軟溫和,讓雲言徵莫名其妙的有些不自在,甚至是臉頰上微微地發燙。但看他容顏疲憊,眼眶下的淡淡青影,衣袖上破損了幾道傷痕,就可知他這些天是如何的辛勞。梵城借兵,蘇城誘敵,暉城保衛,援手困軍,可以說是馬不停蹄。如此一想,她心中又有些猶豫和恍惚。想起在長延河上,自己金蟬脫殼轉戰暉城,他卻為她保住了四千餘人的兵力而深陷險地,如今不但為她解了蘇城的困境,殲滅了兩萬餘敵軍,更是硬生生地抵擋住豫軍聲勢浩大的攻城,解除了她的生死危機,並代替她在這暉城的城頭上迎接住敵人最猛烈的攻擊,在她鞭長莫及無能為力的時候使其不至於淪陷城破。
種種的計算,似乎都是功大於過。
更何況他的“過”,她竟沒有抓到一丁半點實質的證據。雲言徵扇了扇眼睫,不禁暗想是否自己的疑心太過了?
但面對著這個人,雲言徵實在不知她該說些什麼話?似乎在他明悉如洞燭的目光下,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更何況她的心事重重,層層疑問,只怕在他的心中也恍如透明,話更不知是該從何說起了。
顧析的目光清瑩如雪寧和如水地掠過雲言徵的臉容,但見她神情複雜,目光由清冷變得溫和,又由溫和變得顧慮重重。她眉眼間也有著掩飾不住的疲倦,想必這些天奔襲蘇城,又困於山中,敵情驚變,心中的種種思慮擔憂不下於連場的大戰。望著她比男兒薄弱許多的肩頭,卻是在擔負起許多男兒也無力承擔的重任。他在心中微微一嘆,懶洋洋地起身走到案几前拿起一疊壓在最下面的文書。折返回來到了雲言徵面前,將文書遞過去給她,慢悠悠地道:“這些是我思慮的戰局形勢以及攻防策略,我的大帥請看看是否可行?”
雲言徵稍為一怔,想起前一次向他討教。結果人家為她分析利弊提供戰略,轉頭卻被她一躬身後拋棄在戰船上,將他放在算計當中。她不由會心地一笑,將他的戰略書接過,就著焰火明燭細細地觀看起來。
雲言徵本只想先大略翻翻以示誠意,不料這麼一看,卻被他的謀略與才能深陷了其中。待她稍有停歇,眼前的蠟燭竟已燃燒過半,顧析早就坐在她身畔的椅子上,一隻手支著案面撐頤,雙目合閉,呼吸綿長,不知是否熟睡?
她靜靜地看了他半晌,心中暗笑,這個人分明是極累了罷。何必還硬撐著在這裡和她說話,照他以往的性格此刻大可揚長而去。留下這些種種疑問和猜測,全然不理會別人的心情和顧慮,找一個乾乾淨淨的廂房去沐浴更衣,舒舒服服地睡他的大覺去了。
燭火不斷地跳動,映照出他容顏如玉,五官清逸絕俗,這樣從容優雅的人似乎並不適合出現在這邊境的戰場之上。似乎本就該在一個環境清幽的所在,綠蔭繞舍,奼紫嫣紅綻放間,他在樹下手撫長琴輕彈漫聲淺吟一曲;或是燒一爐松香煮一壺清茗閒敲落子;亦或是盪漾江河上品評山海醉臥長舟笑聞風雨。
雲言徵心思漫飛,不自覺地出神。
那一種日子該是怎麼的心曠神怡,自在瀟灑?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這樣的日子終究是與自己毫不相干。只怕自己只能等待死後,若有靈魂出竅時,才能如此暢快淋漓地遊覽山南海北,遊歷天下的時刻了。
“怎麼嘆氣了?是為師哪裡思慮得不周全,佈局得不夠完善?”顧析忽然雙唇微動,問出聲來。看著他緩緩睜開眼睛,直向她望過來,眼神似乎還有些迷惘惺忪,雲言徵心中慢騰騰地升起了一絲歉疚。看他似在熟睡中驀然驚醒,心中始終記掛著她正在一旁觀看策略,隨時要為她的詢問而解答的事情,而無法安心沉睡。
雲言徵唇角揚起一抹暖暖的淺笑,低聲道:“我還沒有看完,方才並不是為了此間戰局的事情而嘆息。”
至於是關於什麼樣的事情,她絕口不提。
顧析輕輕一笑,唇角微微上翹,目光漸漸清瑩,轉了轉眼眸,漫不經心地道:“你身上最近有沒有出現什麼沒有來由的疼痛?”
雲言徵神色微怔,眨了眨眼睛,笑道:“沒有。”
顧析懶洋洋地伸了伸雙臂,仍然是慢悠悠全不在意的語氣,“沒有嗎?難道是我計算錯了日子,多思多慮了?”
“怎麼回事?”雲言徵一臉平靜,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