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子墨但笑不語,心中再次估略了一遍,才拍馬轉身而去。片刻間快速融入了豫軍當中,整理佇列,緩緩退兵。
雲言徵也揮手示意,息了遠處的戰鼓。九天騎也從容在豫軍搏擊之中退走,瞬息間猶如潮水般湧向那個紫纓白袍的女子聚攏而去。
尤子墨於馬上回首遠眺,一片白茫茫當中一點紫纓閃耀飛舞,白色的蔚軍從四面八方一點點的彙集,片刻之間便宛如四條蛟龍從四個方向奔騰而去皆又朝著那中心之處迅疾糾集,會戰之捷,交戰之敏,退戰之快,在他心中也不由得歎服這個女子竟能將這支騎兵訓練得如此來去如風,攻守自若。他征戰以來,從未遇到過這樣強悍靈敏的敵軍,這樣百變莫測的敵首。
與此同時,雲言徵也遠遠遙望著豫軍的退去。雖是鎩羽而歸,卻沒有半點潰敗之象。佇列井井有條、士兵意氣昂揚,宛如出征之時。
她心中暗驚,難怪他們可以如此迅捷地攻城掠地,在蔚國的土地上肆意而為。想來他們豫國對蔚國早已是覷視在側,這樣的軍隊必然是嚴訓日久,有備而來。不知二哥所發動的京師之亂是否還與豫國有關?他縱然是想篡奪皇位,也不應該與豫國連成一氣,如此一來不是等同於引狼入室,自取滅亡?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他又是為何要如此作為?
雲言徵卻下心底的一絲憂慮,回過神來,推鞍下馬,一步步走向暉城城門。越過重重豫軍的屍首,她的腳步愈發地沉重,漸漸地走入了城門前遇難的蔚國百姓當中。他們有著最普通的面容,卻懷著人世間最痛苦的疑問神情離去,一張張蒼白生硬的面孔宛如雕塑一般凝固在他們的眼前,重重地敲擊著在場所有人的心靈,訴問著他們本是不該出現在這個戰場之上的人,為何結局卻會是如此?
而那些倖存的百姓,或仰倒,或癱坐,或跪拜在地上,巨大的悲痛以及恐慌讓他們暫且失去了慟哭的能力。至極的靜止也讓他們宛如失去了靈魂的泥像木雕般仰視著這個世間給他們帶來的災難。
隨著雲言徵腳步的走近,一聲微弱的哭聲從人堆裡傳出。她怔了一下,馬上轉身往回走,將覆蓋其上的屍首移開,一個約莫兩歲的小男孩不知道是受了傷,還是受了驚嚇,瞪大了無辜地眼睛大滴大滴地淌著淚,小嘴撅著卻發出低低的嗚咽,臉上身上都是一片腥紅的血跡。她輕巧地將他抱了起來,首先檢視一下並沒有受傷,而將他護在身下的許是他的父母,此刻已身上插滿了豫軍的箭羽,再無聲息,遠離他而去。
雲言徵轉首回望其餘的人,或傷,或殘,或死,眼前皆是一片人間悲慘的修羅地獄。心中默然悲慟,只怪自己不能來得更早一些。
暉城的城門終於沉沉地開啟,尉遲應領著軍士們快步迎了出來,紛紛朝向雲言徵跪拜參禮:“末將拜見雲帥!”
雲言徵久久未曾讓他們起來,手中輕輕拍撫著不斷低聲哭泣得讓人肝腸寸斷的孩子,冷厲的眼神也久久地凝望著尉遲應。心中自有一股鬱悶以及怒火,卻不能發出來,他不敢讓百姓入城,也沒有能力說服百姓們離去,更不相信她會來支援暉城,雖然有如此多的不是,但他卻確確實實保衛了暉城不被敵軍侵凌,保護了暉城裡的大大小小的百姓。他沒有她手下諸將的能力,但又有誓死護衛暉城的勇氣,她一一看過這些天來死死守衛暉城的將士們,一個個的臉上都有了疲憊之色。不由心中低嘆了一聲,只轉首朝已跟過來的近身侍衛徐危道:“你領一隊人將這裡的百姓扶進城去,先安置在觀音廟裡,大夫藥物食物衣物一樣都不能少,看看還缺什麼一一補上。”
“是!”徐危行禮領命。
雲言徵又垂首溫柔地看了一眼懷中的孩子,抬眼向徐危道:“這孩子父母雙亡,又遭遇殺戮劫難,心中定然是極度的驚恐。你定要一直將他抱著,直到他不哭為止,不得鬆懈脫手。若然他睡著了,也要遣個細心的人在身邊守著。”
徐危小心翼翼地接過雲言徵交過來的小男孩,他雖生疏卻好生地抱著,學著雲言徵的樣子輕輕地拍撫著孩子的背,眼神溫柔地看著孩子的眼睛讓他得以一些些的撫慰。
隨著徐危領人把遭難的百姓都轉移入城中,雲言徵才讓尉遲應等人起來。而在遠處山坡上的九天騎也已漸漸會師城門,尉遲應粗略估算了一下,心中又一次震驚,遠遠望去一片白茫茫的兵馬旗幟眾多,原來只不過是五千多人。
再加上剛才加入陣團衝殺的騎兵,也不過是一萬三千人,而豫軍卻是五萬餘人。雲帥竟然敢以如此之寡數對陣聲勢浩大的敵軍,並且能將他們……嚇走!尉遲應心中的敬佩之情愈甚,但與此同時又夾雜了一絲的不安。豫軍此次退走,必然會留下斥候刺探軍情,倘若知道九天騎今日只是在虛張聲勢,捲土重來勢在必然之事。更遑論方才放入城中的百姓當中,指不定還藏匿著對方的諜探暗哨,這一回暉城又該如何守得住?
尉遲應在一旁憂心忡忡,彷徨無底。
雲言徵卻在眼前指揮若定,各路人馬派遣停當,她便翻身上馬,領著身後的九天騎井然有序地入城而去。
看著她淡定自若的神情,以及精銳英武的九天騎,尉遲應以及那些軍士們的憂慮惶然之心似乎又安定了些許。
尉遲應在心底悄悄地長嘆了一口氣,吩咐眾人跟隨入城,重新緊閉城門,警惕關注了豫軍的動向。
將百姓遷移入城後,徐危按照雲言徵的囑咐命軍士檢視了這些難民的鄉籍將他們同鄉的編排分組,再設以連坐之罪,使他們互相監視並且不能出入軍士嚴防的觀音廟,以防他們當中有豫軍的諜探潛藏入城中別處伺機作亂和勘察軍情。
雲言徵入城後,就即刻派暗哨前去監視這些入城的百姓。又與尉遲應等交換了情報,重新佈置了一番防衛戰略。等到眾人退去,她撥空與尉遲應細談了一番,尉遲應自請罰繳一年俸祿,豫軍退卻之前與軍士們同吃同住,待他戴罪立功。雲言徵也許他豫軍退後,行功論賞,功過並論。
檢視完守城的衛兵,探視好入城的百姓,安撫了暉城的知府和鄉紳們,雲言徵才回到暫時安置的住處,天色早已入黑。
讓人備下熱水洗了一身的風塵血汗,換下了戎裝,穿上了平日的錦綢白衣。匆匆擦過的長髮尚未乾透,她乾脆披了一條白巾在肩上,讓它們在背後淌水。來至室內燈下,她解開入城前清晏遣人送來的書簡和她留下監視長延河上動向的斥候送來的諜報。
她先看了清晏的那一份,這上面肯定了顧析所言的隱秘路徑。並採到了一些他所要的奇花和異蟲,一併讓人裝在那個黑不溜秋的匣子裡捎了回來。
雲言徵抿唇一笑,這人臨出發前還指責顧舍之諸多的不是,此刻卻還是乖乖地給他採了草藥,捉了蟲子。她掀開盒蓋細看,覺得那些蟲子、花朵與顧析所畫的像如出一撤,只是此刻輾轉多天,已有些頹敗乾枯了。
瞬然間想起這個人,眼前便自然而然地現出那襲白衣化羽,眸色幽邃,悠然含笑的優雅身影,心中不由一動。顧舍之此刻不知已身在何處?長延河上是否也還能平靜如初?她與九天騎馬不停蹄地奔赴暉城,就連睡覺和吃飯都幾乎在馬上度過,若非如此不能提前兩天到達,殺豫軍一個措手不及。
想到如此,眼神又不由黯然。縱然如此,他們還是未能將百姓全然救下。雲言徵心中甚是無奈地低低嘆了一口氣,有時候,有些事情,縱然是自己已經竭盡全力,也未必能讓天從人願。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她此刻只希望長延河上的傷亡,不至於達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當初做出這個決定時,也是在兩難的情形下不得已而為之。她必然要擺脫那些江湖殺手的牽絆和迷惑豫國諜探的耳目,早日支援暉城。才不至於城破淪陷於敵,屆時必將會在更多的百姓身上發生今日之慘事。豫軍有意驅趕百姓集聚暉城,想必是在通往其他城池的要道上攝嚇阻攔,致使百姓不能通行,不得不往暉城逃奔而來。
而在長延河的戰船上,她所安排的人數不多,卻全是諳熟水性的將兵。若然在河上起了衝突,廝殺開來,即便是寡不敵眾,不幸落水逃生的本事還是能保全十之八九。何況她已命河岸上追隨的斥候拿了令牌,隨時可以到附近的府衙召喚兵馬策應繳賊。
但當她悠悠開啟斥候急送過來,尚未有餘暇觀看的諜報時,心裡卻是不由自主地往一沉。
縱然已有諸多安排,也有諸多計策謀算,諜報上第一行字上便有“沉船覆沒”這四個字躍然紙上。
雲言徵眸色清寒,冷了臉看下去。戰船夜行碧波灣,船底被賊人水底開鑿,船上又遇黑衣人*相襲。船艙入水不待久戰,紛紛有將士下水逃生,待官府遣兵到達,戰船已半沒於長延河裡。
她緊緊握住了指掌,以她的囑咐,戰船行駛極快實則是在拖延迷惑敵方,應該在這兩日白日間早已度過碧波灣,更不應該罔顧她的命令進行夜渡。那裡的險情她不是不知,為何結果仍然是出乎意料?
雲言徵心中波瀾激盪,強壓住怒氣往下看。查之船底有數百鉤鏈穿鑿,鉤鏈下連有鐵球,可想是水底有賊人強行拖慢了戰船行駛的速度,刻意攔截造事。攻擊戰船的黑衣人皆是有備而來,與水底的計策連成一氣,勢將戰船炸燬。
是誰密切留意她的行蹤,出動了這樣的人力物力來阻止她趕往暉城支援?顧舍之不是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達地理,熟諳兵書,事事一付勝券在握的樣子麼?怎麼會容許戰船沉沒?怎麼會不能察覺到船上和水下的異動?縱然如此,若是人有專長,術有專功……偏偏他的弱勢就是不習水性,不能船戰呢?
心痛似有意識般地蔓延擴張開來,連住整個左背臂膀都是一陣強烈的麻痺感。為那數百名戰士的生死,也是為自己的這一個決策的疏漏。雲言徵咬牙用力地揮了揮左臂,舉右手使勁地拿捏按揉,卻始終無法緩解下這刮骨剜心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