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時節,天氣和暖,榻上的人卻蓋了一床厚毯。
雲言徵行近榻前,從厚毯中拉出他的手腕,依然是觸之滾燙的肌膚,再次確認了脈象似乎正是風寒之症。她並不熟知病理,既然連太醫都說是風寒症,那應該是沒錯,但照顧析對藥理的瞭解,如何就不在病發之初時便對症下藥,卻讓自己陷入了這昏迷之中?若按照風寒症來解,病發應當不會一下子就致人失去了神志。
這難道是毒?或是蠱?
雲言徵心中驀然地一寒,垂眸只見那張平素裡白皙俊秀的臉容,此刻卻已顯得蒼白清瘦,眼窩下的暗青色隱隱地浮現。她細緻地回憶起了這些天來監視“微雲園”的暗哨回報,顧析曾倒掉一壺上好的雨前貢茶;曾燒燬過一套上好的雲綢衣裳;也曾棄用過一把上好的刻刀。
她知道,珩王府一向外鬆內緊。看似鬆散,人人可派探子進來,但三哥早已栽培了自己的心腹防禦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對於他看重的人例如顧析也定會讓心腹暗中看顧,可對方依然能夠滲透進了珩王府中來,不僅是要她和三哥的命,這就是連對他們身邊的顧析也有一併要剷除的意思了。
這些都是對方的真實意圖,還是想嫁禍給皇帝讓他們疑心生暗鬼,分化了他們與皇帝間本就極其薄弱的信任?還是皇帝愚不可及地想在這一趟渾水中,趁機戩除掉他們這兩個心腹大患,而做出了這些自毀長城的事情來?
“水……”
她思緒未果,已被人打斷了,動了動凝思的眼眸,看落榻上,那人依然雙目緊閉,雙唇淡白地翕張呢喃道:“水……”驀然地有些無端的脆弱擊中了她的心扉。素日裡,這個人總是一副高深莫測,智珠在握的樣子,想不到他也有今日這樣病臥在床,宛如平凡人的無助樣子。
她唇角柔和地笑了一笑,放開了他的手腕,轉身從黃花梨木桌上倒了一杯茶。玉湯已冰涼,指間運氣將汁水蘊暖。雲言徵右手輕扶起了他的肩頸,讓由顧析神志不清地依靠在她的肩上,左手端起了杯子一點一點地小心喂他喝水。
顧析半身的重量依靠在她的肩上,能夠深刻地感知到隔了衣衫仍能清晰傳到她身上的滾燙體溫,雲言徵不由眉稍微蹙。她雖然長年在沙場上征戰,要比一般的大家閨秀、妙齡女子不拘小節,但終究是第一次親自侍候一個臥病在床的成年男子,況且是靠得如此的親密,他身上特殊的淡淡草藥香味和男子的方剛氣息縈繞了過來,她玉白的臉頰上情不自禁地泛上一絲嫣紅的霞光。
饒是如此,她還是慢慢地將一杯水耐心地餵給了他,為了不滴下一點水在他的衣襟上,她的頭垂得極低,眼睛幾乎是一眨不眨地注視住他雙唇的細微動作。鼻尖與他的臉頰捱得極近,不期然地輕碰了一下,只覺得那肌膚光滑如凝脂,溫燙如炙火,心中也緊跟著就是一顫,她的心還從來沒有這樣遽然地驚跳過。
雲言徵晃了晃神,緊握住手中的瓷杯,慌怕自己的一恍惚就把水灑到了他的身上。那張厚毯卻早已順住顧析傾斜的身體緩緩地滑了下去,現出了他底下雪白的裡衣,又因那衣襟鬆鬆的綁系,衣襟帶鬆散,露出了雪白的頸子乃至胸膛上的一小片光潔柔潤的肌膚。屋內光線昏暗,更顯得嬌嫩惑人,宛如暗夜裡的曇花遽然地綻放,迷人眩眼。她的目光在那裡轉了幾轉,又回到了他的臉上,那張容顏縱然病弱昏迷,仍然是足以讓人屏息,特別是這麼近的瞧住,心裡的怦跳聲就連她自己都似能聽清楚。
眉毛那麼的黑,宛如墨染的遠山;眼睫那麼的長,宛如纖修的蝶翼;鼻樑那麼的挺,宛如白玉的山巒;唇瓣那麼的柔,宛如淺淡的花色;耳廓那麼的美,宛如秀致的彎月……他的容顏五官無一不美,平日裡遠觀已覺得清絕仙逸,卻宛如冰山玉人一般不可親近。如今這麼仔細地看著,雲言徵心不由己地抿了一下唇,兩頰越發地滾燙,就覺得這依靠了她的少年美得驚心動魄,有一種使她神魂皆醉的震懾力。他整個人就猶如琉璃白玉雕成的,讓人不得不從心裡生出了一種對他小心翼翼的心思來。
雲言徵正從心裡面晃盪出了一種莫名的軟綿無力感,顧析的鼻息卻暖暖地一下又一下掠過了她的頸項,她扶住他肩膀的手不由地下意識地緊了一緊。方恍惚間,忽覺得自己端住茶盞的手上一暖,她轉眸一瞧,卻是被一隻溫熱的手輕覆其上,心下瞬間停頓般地怔住了。卻見他的眼睛依然閉緊,似不曾清醒,她才偷偷地輕舒了一口氣,便聽聞他低喃出聲,細若蚊吟:“阿言,你何緣忍心撇下我?”
她心中突地一下,阿言,是在呼喚她麼?
當即又聽他細語呢喃道:“在雲初谷時,你說過即便是死,也不會撇下我?何以後來要出爾反爾?何以出爾反爾?何以出爾反爾?”這一句話,他一連問了三遍,一聲聲,一句句,極是纏綿悱惻,極是錐心痛楚。
雲言徵腦海中微微的一陣空白後,漸漸地意識到他叫喚的是別人?質問的也是別人?在她的記憶中,從未曾到過雲初谷,更從未見過這個少年,也沒有說出過這些話?究竟是誰對他出爾反爾?究竟又是為了什麼才會言而無信?
她的心無來由地稍感憐憫,輕輕地摩挲了他的肩膀,似是在安慰他睡夢中也不安定的夢魂。而睡夢中的少年也似依戀般靠近了她的頸項,下意識地將臉埋進了她溫熱的頸窩裡,有一道觸拂有意無意地擦過了她頸子上細嫩的肌膚,那像是他的唇無意中吻了她?
雲言徵恍然一驚,怔怔地不敢再有所動作,扶住他肩膀的手停在了那裡有些僵硬,端杯的手依然被那隻修長滾燙的手握住停在半空中。屋子裡一時靜謐,只有呼吸相聞。她的心跳被他枕在纖長的玉頸下,兩個人的脈搏似在互相的牽引,跳動,時光就有如流水般飛逝,伴隨了他復又輕輕地低喃:“阿言,兩年多了,我如此的想念你,想忘也忘不掉。你卻把我忘得乾乾淨淨了,真的好狠心。
他的手本來不動,此刻拇指卻一下一下地輕輕撫拭她握杯的手指,那低喃的語氣裡暗啞而苦澀。雲言徵此時雖明知他不是在與自己說話,他說的話也不是要給她聽,但就是不忍心推開這個人,彷彿不忍心在他顯得這般脆弱無助時,不讓他依靠,不讓他傾訴了心中的悒鬱。
是哪個女子得到了他的愛慕?最終又是棄了他於不顧?
雲言徵神思悠悠,手指卻被他溫熱的指掌包裹住,緊握住。耳邊也幽幽地傳來了他極細極柔的輕喃聲:“無論你逃到哪裡去,都逃不掉,阿言。你怎能對我做了這樣、那樣,還有那樣的事情後,毀了我的清白,還要對我始亂終棄?”
他的氣息吹在她的耳窩裡,癢癢的叫人想要去躲避,而他的話更是讓她臉熱耳赤。雲言徵始覺得自己還是不宜再聽下去了,不然下面還不知會聽到他什麼樣的隱秘?
萬一哪天他清醒之後,知曉了自己知道他這麼多的秘密,豈不是糟糕之極?尷尬之極?
雲言徵稍微地用力掙脫了他的手,將瓷盞放下一旁的矮几上,雙手扶住他移回了被窩裡,又將毯子拉好蓋嚴實了。她垂下眼眸看了他一眼,才匆匆地離去,轉身後頭也不回,生怕眼前的這個少年下一刻便會睜開了眼睛,醒了過來,然後回憶起了自己的夢囈被她所聽到,心裡的辛秘被她所知曉了。
她渾身猛然地一陣冷顫,那後果真是不敢設想。
床榻上的少年舒服地窩在厚毯裡,偷偷地張開了一絲眼縫,露出了水波般清澄的目光,隨住那一道白色的身影腳步快捷地出門遠去。他的眼角翹起了一絲幽微的淡笑,眸中既有揶揄,也有無奈,更有苦澀和不甘,烏瞳裡漸漸地深邃後更多的卻是志在必得。
雲言徵、白徵言、阿言,顧析來了,你還要去哪兒呢?
暮色如墨,夜深人靜,連守夜的侍從都依在了門邊上昏昏欲睡。一條黑影自牆邊潛來,鬼魅般舉手將人點倒在地上,隨即揮落了手中讓人昏睡的煙彈。悄無聲息的,只有一陣陣風聲掠過院子裡的落葉,發出了細細的索索聲。
黑影小心翼翼地掀開了窗扇,目光很自然地先落在屋內的茶具上。那裡的每一隻杯子裡都擦了令人昏迷的藥物,只要用這些杯子喝過水藥物就會隨之進入體內。這些天屋裡的人都很小心,不是雲言瑾派來的侍從拿來的東西都不吃不喝,但他唯一算漏了雲言徵。
帶有傷寒病人物件的東西並不是毒,縱使是擅毒的人也不能輕易察覺,若這樣的物件每天掛在床上,每日睡覺的時候都呼吸到,那就很容易讓人感染上傷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