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的小樓上如常亮著燈,薛丁丁的作息時間是晝伏夜出,白天睡覺,晚上看書,寫字,彈琴,屋裡的燈常常通宵不熄。
院子裡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這也沒什麼奇怪的,薛丁丁是個愛安靜的人,除了彈琴,幾乎聽不到她院子裡有聲音,她的侍婢鴦兒平素做事輕手輕腳,常常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你面前,被蘭兒戲稱為“花臉貓”。
薛丁丁出身大戶人家,從小被寵壞了的,有些恃才傲物,脾氣也有些古怪,但秉性並不壞,除了偶然跟李茂鬧鬧,人卻是很好相處的一個人。
她跟李茂的這段孽緣,芩娘同情居多。
在梅園外猶豫了一下,芩娘還是讓小碧上前敲門。
敲門,門不開。
等蘭兒找韓真知把門撬開後,卻聽得廂房裡傳出嗚嗚的聲響,打燈籠一看,眾人皆大吃了一驚:鴦兒被人五花大綁扔在床上,嘴裡塞著抹布。
……
柳條巷,薛青裹的府邸裡,六十名精壯漢子列隊於正堂前集結待命,他們穿著輕甲,腰間扎著一巴掌寬的皮帶,皮帶上掛著各式趁手的古怪兵器,每個人的身上都斜揹著一捆麻繩,麻繩的一頭裝著精鋼打造的抓鉤,此外大多數人還揹著一個黑布囊,裡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裝著些什麼。眾人面色肅穆,如一尊尊黑鐵鑄成的塑像立在風雪中。
燈火通明、溫暖如春的屋裡,薛青玉卻還在苦勸薛青裹下最後決心跟李茂大幹一場。
“莫看他們人少,都是以一敵百的江湖高手,我們猝然發難,一舉攻入他的後宅,拿了他的妻妾做人質,逼迫鄭孝章開啟城門。如今的遼東早已是反旗如林,他陷在幽州回不來,這遼東眼看著就要變天了。”
“變天?變的是什麼天,變的是馬和東的天!馬和東這個人怎麼樣我是不大清楚,可他以下犯上,這就於德行有虧!今日他能背主,明日為何就不能背叛朋友?!這樣的一個人,我看還不如李茂。李茂雖然霸道,我薛家還能保全富貴,馬和東若做了遼東之主,只怕你什麼都得不到。”
薛青玉道:“話也不能這麼說,一旦扳倒了李茂,這遼東就亂了,天下大亂,就是咱們的機會。”
薛青裹瞠目吼道:“什麼機會,你還想奪回遼東城不成?”
薛青玉不理會大哥的怒氣,輕描淡寫地說道:“‘亂世英雄起四方,有槍便是草頭王’,這話是李茂說的,我今日拿來回敬他。”
薛青裹強壓怒氣,厲聲責問薛青玉:“你是不是跟馬和東……”
事到如今,薛青玉也只好承認了:“不錯,我跟他有約在先,只要我拿住李茂的眷屬,逼鄭孝章開啟城門,他就把遼東城和遼州還給我們。大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薛青裹氣極而笑,笑過,卻嘆了一聲,搖搖頭說:“你呀,太幼稚了。區區幾名侍妾而已,他李茂人前秀恩愛,不過是為了博取一個好名聲。你以為他真的會為幾個女人而低頭?縱然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那又如何,鄭孝章會放過你嗎,丟了遼東城他如何向李茂交代?兩害相權取其輕,保住了遼東城,他就是大功臣。只要他能贏,他就能把幾個女眷的死算在我們的頭上,到時候他頂多揹負一個護衛不周的罪名,那又算得了什麼。李茂會因為幾個女人而對心腹大將下手?哼,所以我說你幼稚。”
薛青玉冷笑道:“你說這些,是認準了李茂會贏,我卻以為……”
“你以為,你以為馬和東會贏?老二,你糊塗了嗎?就憑他的那兩萬烏合之眾,能扳的倒李茂?你呀,你呀,真是……李茂只需動用石雄一個師就能捏死他,你信不信?”
薛青玉不服氣地敲著桌子:“你未免也太謹慎了,李茂的主力在幽州,大雪封了山海關,道路不通且不說,山海關留守韓威是馬和東的人,那道關你沒看過,我卻是看過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他怎麼回來?這幾年他窮兵黷武,四處征討,絲毫不顧惜民力,人心盡失,馬和東登高一呼,兩萬多人嘯聚麾下,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人心向背啊。”
“人心向背?狗屁的人心向背!當年他打我遼東城時,城裡有誰起來反我了,六大家族統統站在我這一邊,人心是向著我的,結果怎樣,遼東城歸了他!他東征渤海時人心向誰?馬和東公然反對,石雄、秦墨都不肯打,倒是渤海國上下齊心,君臣一致,連桀驁不馴的森林部落都罷兵休戰,走出森林共赴國難。人家那才是有人心,舉國的人心!李茂有什麼,他的軍隊靠嚴刑峻法約束著才沒有潰散,為他運送糧料的民夫,是用麻繩串著的,沒有麻繩,一眨眼人就跑光了。
“結果又是什麼,大嵩璘悽悽慘慘地病死,大元瑜做了他的階下囚,王宮三千嬪妃被他擄到了遼州,他還扶持了一個傀儡國王叫大石牧,把渤海國當成他的錢袋子,想拿什麼就拿什麼,誰敢說個不字?人心管什麼用,人心齊不如拳頭硬。再說這次出兵幽州,又有幾個人贊成?……所以你說的什麼人心向背,完全是扯淡的胡話,人心向背決定興亡,假的,腐儒造出來騙人的,人心只向著強者,從來都是拳頭硬勝過人心齊。”
這一大段話說的薛青玉心也涼了。若人心向背能決定興衰成敗,世上哪還有壞人,壞人不得人心豈非早死絕了;若人心向背能決定興衰成敗,李茂早該一敗塗地了,他喪盡了人心卻非但沒有滅亡,反而越來越兵強馬壯;若人心向背能決定興衰成敗,他馬和東也早攻破遼東城了,又何苦巴巴的來求告自己充當內應?
兄弟倆同聲一嘆,低眉不說話,恰在此時,一人從黑夜裡閃進來,是薛丁丁,她裹著一件深色的貂皮披風,走的熱氣騰騰。
薛青裹就是一愣,望了眼薛青玉,忽然額頭青筋暴跳,怒叫道:“老二,你這是要亡我薛家啊。”
薛青玉瞞著兄長把侄女接出來,目的就是要跟李茂徹底攤牌,本來他是信心滿滿的,不過聽了剛才那一段話,眼下卻拿不定主意了,被兄長這一喝,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目光閃爍,卻向薛丁丁求救。
薛丁丁不滿地叫道:“父親,您的腰桿能不能挺的直點,他人在幽州,大雪封關,回不來的,等不到明年雪化,遼東就變天了。”
薛青裹額頭青筋暴跳:“你給我閉嘴,你懂什麼?”
薛丁丁也不甘示弱,把胸脯一挺,抗聲說道:“我是什麼都不懂,我只知道與其像狗一樣活著,不如站起來拼一拼,勝了做人,死了做鬼,就是不做狗。”
“你說什麼,你……罵我是狗?你……”
薛青裹怒火攻心,一個“你”字沒說完,捂著心口倒了下去,倒把薛丁丁嚇得面無人色,急忙撲上去搶救。
薛青玉腦海裡忽然閃出了一個新主意,他一面指示薛家管家把薛青裹扶進去救治,一邊扯了扯薛丁丁的胳膊,說:“來不及兒女情長了,快,你帶路,我們趁黑殺過去,”
薛丁丁望了眼父親,猶豫。
薛青玉冷笑道:“這個時候兒女情長,你不想給金梯邕元帥報仇了?據我所知金梯邕大元帥正是被右廂的人下毒害死的,你不信?好,你隨我去拿了曾真,你親口問問她,究竟是誰害死的金梯邕大元帥。”
“金梯邕”三個字讓因父親病倒而漸漸冷卻的薛丁丁的腦袋再度發熱,她把牙一咬,接過叔叔遞來的短劍,轉身出了門。
薛青玉嘴角閃出一絲詭異的冷笑,他把手一揮,侍立在院中的六十名好漢分成兩列豎起斗篷瞬間消失在了漫天飛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