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田興的失眠稍稍好轉,卻又變得多夢,先是接連幾晚都在夢裡喊出了女兒的名字,繼而又在叱罵幼子田章、田群時拿田萁來做對比,對女兒的讚美和喜愛溢於言表,以至於若我萁兒在如何如何,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
現在女兒千里迢迢回來認罪了,認罪的態度又如此之好,田興再也繃不住了,他放下做父親的矜持,連連擺著手,故作不耐煩地嚷道:
“去去去,洗洗臉去。臭的快燻死人了。”
田萁騎了一天馬,渾身汗透,路上塵土又大,身上的確有些髒。不過愛好清潔的她,身上的體味從來未曾與“臭”字結緣。
洗漱回來,田興劈頭就罵:“洗個澡也磨嘰到現在,你過來,我問你個事。”
田萁道:“是不是李茂的事?”
田興一愣,臉忽然沉了下來。自己女兒和李茂的瓜葛,田興略有耳聞。李茂他是見過的,印象還不錯,但奈何人家已是有婦之夫,讓自己的女兒名不正言不順的跟著他,田興卻是一萬個不願意。
既然做不成夫妻,那就最好什麼瓜葛都沒有,至於男女之間是否存在著純粹的友誼,飽讀詩書,閱盡人情世故的田興一直持悲觀態度。
田牟咳嗽了一聲,打圓場道:“小妹,你真是我家的女諸葛嘛,你怎知父親要問這個?”
田萁哼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在長安修道,終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他偶爾過來坐坐,一個外人都沒見過,你不問他,卻又問誰,問別人我也不知道呀。”
田興聞言不覺心驚肉跳,他所擔心的還是發生了,田萁在長安什麼人都不見,只見李茂一個,這說明什麼?他努力剋制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饒是他定力非凡,也是頗費了一番功夫才穩住陣腳。
心神稍定,他望了女兒一眼,想聽聽她對李茂這個人有什麼看法。
“此人聖眷正隆,又手握實權,可以好好利用。”
“沒了?”
“就這些,這些還不夠嗎?”
田萁笑盈盈道:“幽州那邊要出大亂子,此亂子一起,河北形勢將大變,屆時父親想置身事外,只怕也不可能。依我看還是得早作打算。”
“別說了,你騎了一天馬,也累了,歇息去吧。”
田萁破天荒的沒有跟田興爭論,施禮,退出。
田牟送到門外,拉了拉她,問道:“你就這麼走了?”
田萁嘆了口氣道:“他老人家你還不知道嗎,自己沒想通,磨破嘴皮子也沒用。”
田牟點點頭,叮囑道:“這陣子無事不要外出,營裡……”
田牟向妹妹使了個眼色,山南商社和銅虎頭的一個很大區別是銅虎頭始終無法滲透軍隊,而山南商社對軍隊的滲透卻十分成功,田興的軍營裡滿是他們的人,田萁這個時候回來,田季安一定會很感興趣,難保不會暗中對她下手。
田興的資歷和軍功已經成了田季安的一塊心病,心病不去,寢食難安,加上一些人的不停攛掇,眼下田興的處境其實已是危機四伏。
幽州若出了變故,帶動整個河北局勢大變,難保田季安不對田興下手。田興和田季安雖同屬一族,但家風傳承卻迥然不同,田季安一脈執掌魏州,尊崇的是擁兵自重,割據、獨立,田興一脈自他父親起就是大唐的忠臣,人雖在魏博做官,心裡卻始終裝著朝廷。
這次朝廷詔令天雄軍討伐王承宗,田興主動請纓充當先鋒,態度十分積極,天雄軍打下的唯一一座城市,也是田興的功勞。很難想象,田季安將來若和王承宗握手言和,田興將作何選擇,那必將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決戰。
田萁千里迢迢回到魏州,可不僅僅是為了向父親認錯,再續父女緣分的。她是個有野心,有謀略的人。
這一點田興也心知肚明,他是忠臣不假,卻也是田家的孝子孝孫,田季安是田承嗣的嫡親骨肉,平盧田氏魏州一脈的族長,嫡系正統,是他發誓效忠的宗長和頂頭上司。造田季安的反,如同要他造朝廷的反一樣,實在是太為難。
“或者只是我想多了……”
田興找了個理由,麻醉了自己一下,但很快就清醒過來,清醒是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