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如今已經三十二歲的袁袖春來說,他這一生經歷過許多並不如意的時刻。自從十二年前,他的母妃凌照娘娘撒手人寰之後,他便開始經歷起了與前二十年養尊處優的人生完全不同的日子。
他的父親繼位登基,他沾了些許關,也跟著來了個雞犬升天,坐上了太子。
但從皇孫到太子的地位變化,給他帶來卻是無盡的困擾與麻煩。那個姓金的女人不知如何討得了他父親的歡心,登基不過兩年,那個女人便被冊封了皇后之位,她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袁袖春知道,自己是那個女人將自己兒子送上皇位的絆腳石。為了討好那個得勢的女人,他但凡有半點不得體的舉動,不出半個時辰便會被那些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們層層上報,送入龍驤宮的鸞鳳樓中。而這些訊息會在某個合適的時機,成為某位標榜著“武死戰,文死諫”的言臣彈劾他德不配位,請求另立太子的重要憑證。
這十二年來,袁袖春過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學著算計,學著處心積慮,學著表面上與人談笑風生,暗地裡機關算盡。他終於將那些安插在自己身邊的暗線一一拔出,又在那波譎雲詭的泰臨城中漸漸有了些綿薄的勢力。
這並不容易,為此他吃了許多旁人難以想象的苦頭,也忍受足夠多的屈辱。
終於,他那位自從母親走後便鮮有正眼瞧上過他一眼的父皇似乎忽然記起了還有他這樣一位兒子尚在。他被密詔夜入龍驤宮,袁袖春清晰的記得,那天夜裡泰臨城中下著小雨,龍驤宮的鳳鳴殿中爐火燒得正旺,大殿中暖意驅散了連夜入宮的袁袖春身上的寒氣。
那個男人見到他後,沉默著看了他許久,然後說出了這次見面以來的第一句話:“你和她長得真像。”
在來之前,身為太子少傅的周老便小心囑咐過,言說:“陛下密詔,要麼是有意試探,要麼就恐有大事相托。陛下最善洞察人心,此去必會談及凌照娘娘,無論試探還是相托重任,殿下都得小心衡量,切莫將十年佈局,毀於一旦。”
袁袖春一直謹記周老所言,可當那個男人褪去了那身華貴的金色龍袍,站在他面前說出這樣一番話時。袁袖春還是動搖了……
那時,男人的嘴唇在上下打顫,眸中的光芒閃爍,額前……額前的白髮散落。在那一刻,袁袖春才忽的意識到,眼前的男人不僅僅是這大燕萬里疆域的帝王,還是一位已經年近六旬老人……
這樣的老人心懷對亡妻的懷念,對兒子的愧疚,在行將就木之前,想要彌補自己鮮有關懷的兒子,似乎並不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
總之,那一夜,袁袖春與自己的父親徹夜長談。從緬懷母親,到談論大燕的風土人情,再到憂心大燕的時政,他將這些年想要在自己父親面前展現出來卻從未有機會展現的東西都一一展現了出來。而他也得到了應有的回應,他的父親拉著他的訴說了自己的愧疚,述說了被金家把持朝政的痛苦,然後將一個關乎大燕存亡的重任交到了他的手中。懷揣著這份重任,以及粉碎金家陰謀的決心,袁袖春來到了寧州。
起初的第一步便並不順利,來之前他寄予厚望的魏來拒絕了他的邀約,本來已經應允了他某些要求的寧家也忽然變得態度曖昧,他在寧州本就稀薄的根基徹底動搖,而就在這個袁袖春已然不知但如何進行自己的計劃的檔口,他卻結識了那位天闕界的世子——宋鬥淵。
在瞭解到宋鬥淵近來的困擾之後,袁袖春意識到,一份天大的機緣落在了他的面前。
之後的種種當然就勿需多言,袁袖春竭盡全力的幫助著這位天闕界的世子,所為的只是拉近彼此的關係。他很明白,只要能讓天闕界改換支援的目標,這樣一來,他在大燕的聲勢必然大震,而此消彼長,失去了天闕界的支援,金家浩大的聲勢也會一落千丈。
袁袖春的算計自然沒有問題,但蕭家的忽然反目卻大大出乎了袁袖春的預料,不過這樣的變故對袁袖春卻也是一個意外之喜,不僅讓他贈與宋鬥淵的令牌有了用武之地,如此一來天闕界就必須要承下他這份人情,而蕭家也必定因此與金家產生裂隙,這一石二鳥的天大好事,讓袁袖春不免暗暗欣喜與得意。至於接下來蕭家強硬的態度也著實讓袁袖春再次心驚與詫異,不過這也正好給了袁袖春親自出場救下宋鬥淵的機會。如此一來,這救命之恩在前,想來天闕界怎麼也無法再如之前那般支援金家,與袁袖春為敵了。而一旦他得到了天闕界的全力支援,那他與金家之間處境恐怕立馬就得發生調換,這些年來被對方欺辱而堆積的惡氣,也似乎終於有了宣洩的機會。
而這些諸多的幻想,天大的機緣,都在這一刻,隨著魏來雪白的刀光落下,化作了夢幻泡影……
袁袖春的雙手握緊,指節發白,他低著頭看著順著街道緩緩滾動,直到停在他腳邊的那顆頭顱,他的身子也開始顫抖。
“拿下他。”
袁袖春低語道,他的聲音很輕,咬字卻很重,以至於出口的音色有些變形與古怪,與他平日裡那溫和謙虛、翩翩如玉的模樣判若兩人。
而隨著這話出口,寧安街的街道兩側,各處角落的陰影中一道道身影如鬼魅一般緩緩浮現,那是一道道身著黑甲的甲士。他們黑色的甲冑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肩甲上的狼頭在這般夜色下顯得愈發的陰森可怖。
那一道道身形猛然竄出,不明所以的看客們為這些甲士的忽然出現所震驚,在甲士們飛身上前之時,眾人趕忙退避三舍,這些甲士也因此毫無阻礙的衝入了人群之中,將魏來團團圍住。
那些甲士在距離魏來約莫數寸之處停下了自己的腳步,立在原地,一道道幽冷的氣息在那時將魏來鎖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