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玄推門入室,果然見母親正陪著謫母坐在床沿歇息。段可卿的戮體傷勢漸緩,洇血初止,羅冠清的周身卻已足足瘦去一大圈,他外袍已卸,閒散地披在案頭淺几上,此刻緩帶褻衣襯著他寥凌身骨,較之方才,整個人明顯空闊突兀了不少。
羅玄知父親必已渡過不少魄靈給謫母,邁步上前,捻起案前褻炮給他披上。
初寅將至,更深霧重,即便是身為靈魄,然而人鬼神靈之間,掣肘總歸大同小異,存而於世,皆須自我惜重。
見父親正摯過一枚芷香燭,就著一室微暗點躍的燈火除去謫母上身白裙,細細為她戮傷處上藥,羅冠清的般般行致,輕緩卻熟稔,白皙遒勁的手指在橘黃杏光中忙碌不休,羅玄轉身欲避出室外,卻聽他吩咐道:“碘酒遞來。”
羅玄去藥架上取過冥碘,遞去床几案前,正欲抽身,卻聞謫母段可卿低低喚道:“玄兒,過來坐。”
他依言坐去謫母可卿身旁,母親兩剜深瞳從一頭黑髮中幽幽遁出,分明黑洞森然,卻莫名溢位絲絲暖流,“聽你爹說,你心儀的女子也在這冥原,是麼?”
羅玄的心尖恍若被麥芒丁火一燎,恂聲點頭。
“是哪家的好女子,讓我玄兒如此朝思暮想?”
“娘。”他語中沉頓,喉頭梗阻叢生,羅冠清的手勢亦停下了。謫母見狀,笑了笑,卻是捋起水袖,從白骨皓腕上摘下一枚通體殷燃、瑩潔無暇的玉髓紅鐲。
但見那玉鐲中紋理極之細膩,絲纏繪密,如萬里雲緲掩映其中,自構一番大千寶象,極樂淨天。羅玄立刻認出這枚玉髓鐲,便是謫母段可卿當年在人間自黜大理漁陽郡主封號下嫁自己父親時,其母大理長公主賜給她的最貴重嫁娤。謫母自此惜重佩戴,時刻不除。
在他後來於人間的漫長一生中,這枚紅玉髓鐲,便是她於自己母愛長慈的恩年見證。
“日後若能與她重逢,玄兒便替娘將這玉髓交給她罷。”段可卿輕聲囑去,音中漾起笑意:“讓我兒這般日夜思忱,娘真想見見呢。”見她從懷中取出一尾娟白襟帕,將紅玉髓鐲安置其中,連帕遞給自己,羅玄忙退去床頭,掀擺下跪,雙臂卻僵直顫巍,時久不能奉上。
接過又如何,謫母的心意他再明白不過,只是如果他今後永遠不能再見聶小鳳,接下了此鐲,豈非平添這下原之下,生生世世、漫長荒蕪的歲月折磨。
父親羅冠清在旁低哀一嘆,目光卻也久久棲纏在謫母段可卿掌間這枚紅髓玉鐲上,這於他,也是眼前這名曾經生性高傲跋扈、金湯玉匙鑄就的女子,那半世無悔無怨、戮骨焚心、傾身以赴、誓死相隨的憑證。
段可卿見羅玄久不動身,白衣朝他微微一傾,柔聲道:“兒莫灰心,這世間的女子啊,任她心比天高,紅顏絕代,內心所求所翼,無非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只要我兒有心,堅持讓她看見,總有一日她會明白。前塵種種,再艱難坎坷,人總有放下的一日。”
說著,她望向羅冠清,皓腕輕輕伸去,握住他手,羅冠清眸光一漾,轉而與她十指緊握,楨楨相纏,段可卿感到手中溫暖,扭頭對羅玄笑道:
“就像我和你爹,我曾經好恨他,因為憶兒,因為那一生,試問哪個女子不想一蘿纏一樹,只鑊侍單鍾?你生母鏡靈身世大白之時,我曾百般不解,緣何相扶一生之人,竟是拿我作她之替代?想那鏡靈,年未及笙便入我家宅,我亦曾將她視作己出,之後數年春寒夏暖,呵護微安,如憶兒般盡心撫育,怎料一夜之間,她竟成奪我宗庭、享我夫婿之人,而我,堂堂大理郡室,為伴你爹朝夕與共,不惜背井離鄉,隨他飄搖南北,定居中原,到頭來竟成了續房連弦,就連我同你爹唯一的骨肉,都因世事多桀而無辜喪命,那一刻,我是如何也不通,不服,不甘不願!”
段可卿說到此時,聲色微微提起,她腕間顫動,體溫漸升,羅玄斂眉不忍再睹,轉而望向父親,卻見羅冠清也是簾睫深鎖,眉字成川,想是這許多年來,他亦未曾如今晚般聽妻子當面傾訴起當年的般般罹怨。
段可卿見羅玄面露難色,緩下口氣,輕輕拍過他手,語調復歸了莊貴怡然,一如當年舊庭誨子,面對面授他詩書禮儀、罡德倫經那般:
“卻是因我這臨終之恨,一念之毒,害了鏡靈,更從此害了玄兒!縱親相弒,倒戧骨血,確是天理不容,人神共憤,故後來閻君予我何種懲罰,我都不欲推諉。在鐵樹獄受刑時,我只恨當初為何要愛上你爹,不顧一切也要隨了他去,更憶得自己在人間時,身為大理宗親,天下兒郎竟我勘折,我卻生生迷上了你爹之醫骨仁風、卿神俊朗。那時他無家無室,一身清雋,自是傲骨晉風,朝黨不侵。而我長在大理皇室,半生龍脈傾軋,宗貴姻親,假昧虛情,我早看得透徹,十足厭煩,恰逢我父漁陽王病重,大理舉國生哀,府中更是八方求醫,正是重殤無望只待岐黃之際,你爹如醫神天降,妙手辛針、指捻病除,不但救了我父王,亦生生奪了我視線。我見他孑然於世,塵埃不染,風骨超群,早是心生愛慕,又見他唯有膝下待哺的一個麟兒,室中唯一所缺,便是一名女主,我便想啊,那便是我了!想我漁陽郡主段可卿,向來事事自己做主,便是選婿也不例外。”
說著,段可卿去望羅冠清的雙眸,羅冠清同她對望之下,微一頷首,眸中已是漾轉開去,似憶起當年二人相遇相知百般流年,旋刻便笑意深沉。
但聽她繼續道:“然而人生最怕,便是不可知,不可測,不可留。後來世事百轉,急轉之下我入了鐵樹獄,在獄中,我生無可念,覺得自己一生便如一場笑話,種種皆無意義,甚至盼著早日被送去銷魂獄烙作靈元,也好過牽絆在那窩囊前塵裡,圖惹己愧人羞。可你爹到底還是追了上來,鐵樹獄十年,我拼命逼自己忘記他,他卻耗去了其後六十年,傾盡種種好處,又讓我憶起,不教我忘。如今我再想起往事,般般便都是同他好的時候,那些前半生的委屈,反令這六十年歲月愈加清漣如洗,情真意篤。玄兒,人生便是如此,只要堅持善,堅持去愛,最終留給你心愛之人記憶最深的,便會是你的好,無論你曾與她錯過什麼。”
謫母的此刻遵遵教誘,聽來雖承載著一生哀變多桀,卻往羅玄的心中注入一絲莫名希翼,他喉間生澀,咽去一口無味魄淚,伸手接受母親遞過的陪嫁奩鐲。
帕中玉髓上,謫母數十年餘溫尚未散去,隱隱盤亙著透過一衾微薄滲去他掌心,感到數條掌紋中一寸寸沁來暖意,羅玄仰首看向謫母,她疲憊目光從兩汪幽潭內洞漾開去,彌散在周圍空氣中。此時此刻,沫著豆室清華,她那般端莊婉貴,一如當年他陽世記憶裡,在老家汴州水墨清音的嵩雲閣,餐霞飲露的辭華軒,曲轍萬轉的梨園巷中,那時常寂寞迤邐,溫笑怡然的煢潔身影。
那一刻羅玄並不知,在今後漫長的千載歲月中,這晚便是他同養母段可卿、父親羅冠清最親近,亦是最不忍追憶的時刻。
月色靡麗,瀑雨傾盆,廣寒徹夜的轟雷兀自在原上天靄中翻滾隆隆,下原之下的風景便是如此怪異零亂,百象雜陳。段可卿戮傷初作了包紮,為妨再犯,先自淺淺睡下了。羅冠清與羅玄父子倆步去庭外闌臺上,背對著六扇斑駁窗牖靜靜立了。此間樓閣沿崖危駐,三面不臨,在滿魂山的夜殍喧囂中,倒攏起一彎淺靜。
見父親目眺遠山,巍自不語,遭晚風一吹,謫母相贈於小鳳的血玉髓鐲在襟堂內初初溢位涼意。羅玄不由憶起日前父親提起封天劍之傷確有可醫一事,當下低聲問去:
“爹,你提及世間尚有一方可愈封天劍傷,那是何方,所需幾味藥引,怎般摘碾研製?”
羅冠清一徑搖頭:“封天劍傷,無藥可醫。”
“爹。”羅玄音色漸重,聲溢戚求。
羅冠清卻道:“我沒有騙你,封天劍乃東方二十神器之首,是冥曌天神的隨身佩劍,與異元神手中軒轅劍共稱乾坤雙劍,若非你鴻運高照,骨骼錚奇,當日受封天劍重傷,本應魄體盡散,再無生還之機。如今既是僥倖保下了性命,切莫再做多想,若是強硬診治,只怕會反激體內劍氣,便先養好身骨再說罷。”
“不歸海岸上已因我羈壓了無數投陽百姓,我如此體質,如何再去拉縴?何況娘之現狀,也須早早趕去投陽洞,如此總得想個方法,讓我能重新走動掌纖才行。此番禍事確是我闖下,方才武氏父女之殤爹也看到了,卻不知冥原上等待轉生續命的百姓中,還有多少如他倆般,爹,我實在不能坐視不理,你便給我指條明路吧。”羅玄正面向父,言辭懇切。
羅冠清回視他半響,卻是側身朝群巒遠靄中望去,語調平平:“我看你更想早日服完纖役,能回原上去見那女子罷。”
羅玄束袖不語,嵐嵐長風中恍若與父僵持。羅冠清見兒如此,唇角終是牽出一抹淡泊笑意,幾不可辨,但聞他道:
“冥曌神雖予你重懲,卻也因你此番確然闖下滔天大禍,為世所不容。平素裡倒也久聞那冥曌神為人通情達理,是名善和之君,如今浮圖塔重建工崮亦已開始,我想,你若當真服完了纖役,加之誠心悔過,或是真有重返原上之日。那異常之方,非指藥石靈矽,故封天劍傷無藥可醫一話不假。要過那一關,你須得吃盡遠勝封天劍傷、血池銷骨之痛,此後無量歲月,更是會嚐遍後遺痛苦,所以,不是為父不願讓你嘗試,而是不忍,你莫再牽強問究,待時機到了,爹自會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