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旻聞聲遠眺望去,嗓音低沉而緊促:“不好,想是方才巽姑娘哭聲擾了餓殍,如今已團團向山中圍來了!”
“快,列位程功,我們再布一回移元御界!”列中一人立刻疾聲道,此人身著郇褐衣底,面色青白,雙目銅瞪,音渾而燥,脖粗且耿,胸前將旗鎧甲的崢凌盾盔上清楚鑽刻著一枚“木”字。
他見羅冠清正駐目於他,當下抱拳一揖:“在下異元十二旗下錦觥木旗主樊煌。冥醫此時於寺外可有他人逗留?若有,請立刻通知其移步寺內,這移元御界一旦佈下,中途便不能擅開,更不能容納新靈,否則恐惹混元大亂!”
羅冠清聞言,眸中明光一磔:“既是為避群殍攻襲,爾等催用上層隱翳結界即可,何須移元?須知移元大法牽連廣眾,若將整座伽藍寺移入異元,則一寺周邊的草木生靈可能因無力承受錯元大法而消縱當場。伽藍寺底尚居有修習上百年的狐精異獸,驟然移去整寺,豈非讓它們無可遮蔽,生生落入夜殍餓口麼?”
完顏旻舉步至羅冠清身前,凝重道:“薛醫有所不知,我們一路來此途中已經歷過無數餓殍,原先我等也不想動用移元真法,而堅持只用隱身御界,卻不料這些餓殍自從噬食過百萬異元神兵後,靈力大漲,絕非尋常殍魒可及。它們不僅六官靈敏,靠觀、聞、嗅、舐、觸、溫便可一一鎖獵生靈,且它們嘗過神兵血肉,已食髓知味,甚至能探我等心中所感所念,諸行前緣後果。如此一來,我等之所處,用普通隱形結界是如何也瞞不住它們的。我同十一旗將、百餘禁軍衛在日間死傷慘重,便是因低估了這些殍屍的第七感觸。如今唯有使用移元大法方能保證全寺安然無恙,還望神醫寬諒。”
窗外突然刺進一尾淒厲長嚎,如鬼狼夜渡,深宵乖戾中卻透著沙啞人聲,彷彿從薄腐糜腔中發力,一呺方畢,群山眾嶺皆傳來陰囂陣陣,嚎啕鬼唳在層層巒谷中跌宕迴盪,直震得寺中數座窗欞嗡嗡作響,頂壁簷塵墜簌紛紛。完顏旻抬頭望去,蹙眉低喘:“群殍已至山腰,事不宜遲!薛醫請速速遍查,魂山中還有何人你欲引渡寺中一同安置?”
只見羅冠清的眼中精光大現,他的目光穿透禎禎屋牆,先入謫母房中,羅玄在遙觀中便也隨之望去,但見爹孃的寢屋內安詳寧置,燈豆溫怡,謫母段可卿在帷榻中安睡,父親起身離去時少不得卸下床頭紗帳,將她籠得嚴實。
羅冠清的目光遁出謫母房中,穿越闌漫迴廊又至羅玄窗前,正與他四目相對,羅玄向父親點點頭,羅冠清適才轉身對廟內眾人平聲道:“薛某室內安好,便請諸位放手施法罷!”
完顏旻得此首肯,立刻從袖中掏出一枚黑玉淨瓶,那淨瓶迥異古怪,瓶身呈倒三角錐狀,周色樸素臻華,皎潔無念,瓶身腹部內闊出暈暈光華,流光溢彩滲透瓶璧。
完顏旻手持錐瓶,躬身跪地,舉手向天,口中念念有辭:“疾疾夜昶,幽邑我形,天地有信,開元納今!”
只見瓶身立刻應咒從鼎端至底埠一層層從中分裂,上下雙爿一對對向左右開闔放去,須臾瓶內便露出一注白淨耀眼的真元光輝,那光曌隱約狀似人形,直如從九十九重天穿透而下,蒼穹深處異起驚雷滾滾,下原之下的傾盆大雨愈加縱肆滂沱起來。
第二陣連環鬼呺襲來時,瓶中真光化作赤、橙、素、綠、青、黛、紫、靛、褐、九色流霓四下開闔蔓布而去,雄廓飛揚,穹瀾溢彩,瞬息便注滿了伽藍寺每個角落。
羅玄立在窗前,直見眼前巍巍流滌飛舞,神光簌漫,黝深迴廊早被燃得九天霓上般通亮,原本深廓寬長的伽藍曇廊兩壁漸趨閉合,對廊數枚簷柱和壁架上儲集的山藥瓊草向他迎面逼來,眼見整條迴廊須臾間便化作了一道深邃的細線,突地整人連整屋、整廊、整間寺宇便朝西面遁渡而去,被收入另一脈時空沿口。
羅玄再定睛時,發現自己仍立窗前,腳下景觀卻是一片已遭生生拔起的殘破伽藍地基,只見地下凋梁簷斷,蘅荒草猛,野蔓棲生,整座伽藍寺已是高高飄起,與地面懸空而處,如兩極而立。
虧得及時,此時的群殍野鬼已黑壓壓地攏上山頭,它們紛紛撲上地亙中殘留的野物生機,只聞下方傳來陣陣兇烈撕咬,剿齒磨桀,間隙鑽心慘叫,哀嚎聲聲,殘留在地上的野靈們瞬間便被群殍掃蕩一空。
羅玄身處高位,只見那些野魒餓殍因食了百萬神兵血肉,個個身高巨碩,殺氣兇騰,不少高大餓殍腰間尚系掛著數枚異元神兵的屍骨頭骸,戰利品般兜轉示眾,那些神兵頭骸雖血肉襤褸、骨角殘突,早被啃噬得不成模樣,卻是個個怒目圓睜,想必因他們受千萬殍軍埋伏,死得何等突如其來、不甘不願。
此番目睹,知那冥曌軍主帥午啟為奪戰績,竟能施用放殍上原這等惡計,羅玄蹙起眉頭,不由憶起數日前自己被冥曌曠異天以封天劍偷襲,致使他墜落血池煉河,從此魄體盡失、再無上原之日。如今見得眼下由冥曌總軍一手策劃的這般兇殘凋敝,滿原荒鬼屠屍,他的心中不禁升起了深沉慍怒,想來這冥曌之神,確是心狠手辣,就連其手下所用之人,亦是這般不擇手段,果是有其君必有其臣。
“薛醫放心,我們已入異元,萬天眾界皆不知我等所在,只需我們不出高聲,不洩魄氣,這些餓殍便發現不了我們。”完顏旻見羅冠清滿目愴然地望向地面,忙幾步至他身側低聲釋道。
一抹月光施施然傾入廟堂,打在羅冠清的肩背上,朦朦染得他一身皎靜無塵。少女武乙巽兀自跪在父親武廊桓擔架旁,攥著他手輕柔捶捏,為他醒識,廟堂中其餘人等一時也都屏息無語,各自或坐或立,只待天明後這場殍劫便算渡過了。
但聞曇廊深處傳來一聲女子嘆息,羅冠清背上突地一泠,羅玄心中也是一慄,連忙回頭看去,只見段可卿的寢室中卻早已帷帳大開,空無一人!
羅玄忙看回廟堂之上,少女武乙巽的尖叫卻正直穿入耳!
只見段可卿雪白的裙裾正臨空飄起,一如歿沼中突然躥出的鬼梟,直直飛撲去武乙巽身邊的擔架,覆嘴便在武廊桓胸口歓骨大破處大口吮吸起來。
她滿頭森黑長髮飄飛傾瀉,落地時沉沉攏下半室空地,竟將擔架上的武廊桓埋了個嚴實,一室月光彷彿齊齊凝聚在段可卿的身上,將她周身髮膚衣斕染得通亮。再看武廊桓,原已不甚存留靈魄的面頰迅速凹陷下去,廓骨森森,霎那便現出骷髏遺骸的模樣,他在胸骨處傳來的劇烈吸吮下劇烈顫抖,肩臂左右掙去,喉間兀自發出慫人聽聞的咯咯聲。
“何方鬼魄?膽敢傷我尊旗!”眼見那錦觥木旗主樊煌最早拔刀,朝謫母當頭砍去!
“娘!”羅玄大驚拔身而出,幾步穿過曇廊衝入迴前廟堂,卻見羅冠清早已攔下錦觥旗主刀刃,他一手將段可卿拽開武廊桓,長袖掩在懷中,沉聲向眾人喝道:“此乃內子,不得無禮!”
段可卿的容顏雖已遭滿頭黑髮掩去,但方才拔身之時,仍有幾名旗主皆看去了她的魄容,完顏旻兀自皺眉,沉眸不語,但聞另一抹夯沉男聲道:“這不是冥界十九獄酷刑下的魄奴麼?”
羅氏父子一時皆怒目望向發話之人,其餘人等一見羅玄的面容,更是嚇得連退數步,少女武乙巽當時便掩齒“哦”一聲驚呼,摟著其父掩身眾旗主之後,再不言語。
卻見那名指出謫母魄身的旗主身著土色褐衣,帛履沉實,胸盔上鑽著碩大“土”字,想必便是土旗旗主。
羅玄雙拳成塁,重重緊握著牢護在爹孃身前,羅冠清一手摟緊段可卿,一手輕覆羅玄肘間,他聲色無波地向眾人冷道:
“這便是薛某內子及犬兒,各位深夜不請自來,驚擾我室中無度,若列位無能忖處,這便請速速離去,莫待我下了逐客令!”
一室人一時面面相覷,眾位旗主身後卻傳來武廊桓臨終般的嗚咽,武乙巽哭聲又起,見她搖著父親沉重盔甲,連連泣道:“爹,爹不要睡,看看我,你看著巽兒呀!”
武廊桓渾重的喉間一傾一動,已是滾落了幾回,見他緩緩閉上雙眼,武乙巽目中一沉,卻見她腰間一動,起身便坐去武廊桓身後,除去他身上鎧甲,露出肩背,見她雙掌合十,潛心念起一道深奧符咒,那咒語歷時漫長,內中層環,詞邛難解,羅玄便知這等咒語絕不普通。
果不其然,只見武乙巽的周身色澤漸趨淡化,膚色如蒼穹衍白,青筋血脈根根曝露在她雪白肌膚上,隨著她口中咒語越念越深,聲色越來越響,可清楚見到她周身精血、骨髓在千絲萬縷的動脈中倒遁而去,汩汩注入雙掌,直直輸入武廊桓體內,武廊桓尚處深度昏迷,意識遁沉,卻見他突地瞪開一雙銅陵大眼,驟地醒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