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一聲風馳電掣,段可卿的迢白水袖已雙雙舞於空中,她一見羅玄入室,翩身便從躺椅上翻起,穿窗而去,衣風煽熄了一室明光。
見謫母避而不見,羅玄立時喚道:“娘!”本能地追她雪白身影步出窗外,身體卻猛重一沉,直直往崖下萬丈深淵墜落!
卻原來伽藍寺後廂乃臨淵而建,只是他日前被置於受難十架上送來時從正門入,一連數日亦從未踏出過醫室、無機觀察全寺景觀罷了。
羅玄正無底墜沉,突感一卷白綾緊緊纏上腰間將自己拖起,拋上崖岸。
見羅玄立穩,那白綾嗖地向遠空撤走,他立刻直撲而上,半空中雙手扯住白綾。
“娘!”羅玄隔著半世流年呼喚正遠走高飛的段可卿,段可卿見他緊緊拽著白綾,二人又已遠離崖岸、懸在萬丈鴻淵之上,一雙白骨枯荑只得死死攥住羅玄手中的白綾,不令他跌落。
“娘!”羅玄仰頭苦苦喚她:“我是玄兒,我是你的孩兒羅玄啊!”夜半涼風哀哀拂過面頰,輕易便吹乾了一臉涼闊淚水。段可卿聽得羅玄此言,身影反而遁走得更快。
羅玄見她匆匆帶著自己飛向另一側陡峰,身形卻漸降,知她還欲將他置下,羅玄忙咬牙提氣,沿著她雪白靈綢一路蹭蹭上踏,凌空追去。
謫母段可卿空洞如洗的髏骸枯瞳映在滄惘月光中,眼看羅玄快要趕至面前,她只得瑟著殘髏頸項背轉身去,似是對他的到來充滿恐懼,兩彎水袖顫抖如蓑,卻如何也不肯丟下手中綾帛。
羅玄攥緊了她百丈白綾一路追至腳下,縱身躍去,撲通一聲跪倒,牢牢攥住她裙襬:“娘,您不認得孩兒了?”
他沉聲喚她,這一聲娘,便是再過千秋萬世,仍是他,應付於那十六載儒慕恩情。
“我。。。不是你娘。”段可卿的嗓音顫慄著,自漏風的骸骨中洞出,恍若葉落冰河。
羅玄鬆開她的裙襬,千山群廊中朝她重重三叩:“慈父悲母長養恩,此情不報枉今生。孩兒羅玄,拜謝娘以非血之義,養育孩兒一十六年,視如己出,傾盡絲蟬。”他長袖披空,向段可卿的布帛裙襬處虔誠叩首。
“可我。。。我令你弒害了親孃,還使你在血池獄中受刑,你,你便殺了我,替你娘報仇罷!”段可卿迢發低垂,掩去顴骨上滾滾淚痕。
“你也是我娘,世間焉有為報生仇,而施害養恩之理?血池獄之刑乃我命中劫數,娘當年雖瞞了我同生母樂鏡靈之血緣真相,卻也是我一意糾恨,行煞當場,這才害她身歿,萬般種種,並非娘一人之錯,若論報仇,孩兒亦是自身的仇家。”
羅玄袖擺飄孓長空,傾身相告,字字肺腑。
聞他所言句句真摯,段可卿緊攥的十枚骨指,終於漸趨鬆緩。
身後清風鼓盪,謫母的目光凝住了,羅玄回頭看去,他的父親羅冠清正身著綄帶桓衣,靜靜立於母子二人身後,正是當年他自戕於汴州故庭時,羅玄那日於哀牢血池中見他殘留骨骸時的舊日莊容。
“爹,孩兒不孝,牽累爹孃至此冥疆九泉。”羅玄跪身挪步,從謫母身旁至羅冠清的袍下,他正面向父親,重重長叩再拜,段可卿卻不知何時已在他的膝下襯上了白素。羅玄匍匐向父,篤聲連溯敲在柔軟白帛上,噗噗悶響,在群谷中寥廊回揚。
霧深露沉,一行三人空山歸途,莫名輕濛迎面襲來,灑進身畔荒郊月湖,漣漪聲聲,腳步和雨聞。
原來,羅玄的謫母段可卿如今已成戮魄,每逢月滿潮汐之際,她身上萬孔千創的戮傷便會發作,屆時必得吸食靈魄以補損耗,羅冠清有時以自身修為補之,有時前往廣袤原川間尋覓山精野靈,分別採之,取足魄力來給她服用,如此,二老便在此冥疆原底熬過了近六十個年頭。
那日之後,羅冠清便傾盡醫囊藥典,冥荒軼奧,勉力鑽研替羅玄接骨強魄之法,羅玄在悉心照料下,魄能便恢復得比以往都快了些,初時還須拄著柺杖行走,後來漸脫了依附,只是腳步慢亦吃力。間中時常有不少下原的百姓上門求訪,大多疑難雜疫,耗時不虛,羅玄對醫理原本就知之甚詳,常暗暗在一旁相幫。
羅冠清見羅玄竟能百病上手,如將點兵,更將研藥配理之事做得嫻熟,那雙掩在滄鏽白具之後的眉眼,便添多了分快意。
當年羅玄的謫母段可卿因在人間唆使羅玄手刃其親生母親樂鏡靈,身入冥疆後便遭遇了十殿受審,被判入鐵樹獄服刑十年。又因教唆弒母之罪不但觸犯《冥曌法典》,且有悖《九界通典》,是為天地人鬼神共齏之,閻君便判段可卿鐵樹獄服刑滿後,再送去銷魂獄熔成靈元,置往望鄉臺以警示眾生。
段可卿在鐵樹獄受刑之際,羅冠清為保她性命暗自訪遍冥疆三原,尋得了些當年金朝的舊部,聯手將她從押解往銷魂獄的途中救了出來。羅冠清入冥界後,本為上原名醫,八方求症者不計其數,肱股官宦、六朝人家,坊間識得他之人亦不下千餘,待救出了段可卿,他便對外捏造已轉生之假象,實則便攜了段可卿遁入這下原之下,再次隱姓埋名做起了一對山野閒魄,終日隱翳於魂竹魄泉之間,只以鬼面示人、不教曝露,自號薛恥。
此中,羅冠清仍同當年一般,操起冥醫舊業,治病研藥、救死扶傷,卻因醫術明湛難棄,回魂不少瀕絕魄體,又被冥宦中人看上,時時找他醫治一些業孽難消或因私刑過度而回天乏術的魄犯,無獨有偶,今次他的親兒羅玄便也成了其中之一,這才使得一家三口碰巧在此重逢。
自羅玄同雙親相認以來,時日雖不見少,羅冠清卻隱約避著與他獨處,對羅玄的生母樂鏡靈的舊事,更是隻字不提。
羅玄有時看著爹孃,欲言又止,心中想問生母樂鏡靈的去處,卻終究不能開口,只從謫母段可卿口中得知,小妹羅憶早在當年誤殞時便已依序轉生回陽、重赴新輪,此後,謫母便時時獨自坐於屋中,呆嗔無語、以淚洗面。
樂鏡靈三字,似乎已成他父子二人間的針芒肘掣。
不幾日便是一眾冥卒前來提人之期,入夜,羅冠清仍同往常般給羅玄的骨魄中換藥渡氣,羅玄見父親面無表情,一徑專著如履公事,鼓足力氣道:“爹,鏡靈。。。我生母如今身在何處?”
“那日之後,同我作過交待,她便已重入了輪迴。”羅冠清的聲音自背後響起,羅玄微微側頭,只見父親的表情清戚淡漠,正將一瓢藥酒從自己鎖骨斷處澆下,辛辣的刺痛直穿髓沫,羅玄眉間不由抖蹙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