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另一邊廂。
陳斯遠方才用過晚點,將剩下的一碟螃蟹小餃分與了兩個丫鬟,正要往書房拾掇自個兒行囊,那王善保家的便將鋪面文契送了過來。
又倚老賣老扯閒篇良久,陳斯遠實在受不得其嘮叨,賞了其一角碎銀,王善保家的這才心滿意足而去。
打發小丫鬟芸香拾掇桌案,陳斯遠到得書房裡展開文契,只掃了一眼便蹙起了眉頭。這鋪面的文契倒是沒問題,問題是內中並無香菱的文契。
這是何意?故意留一手,等薛蟠那廝醒了來尋自個兒晦氣?薛姨媽就算再不智也不會這般犯蠢。思忖著,陳斯遠便將香菱叫到了東梢間書房裡。
眼看香菱一身拘謹,陳斯遠溫言道:“你可有本名?如今庚齒幾何?何時到得薛家?可曾讀書識字?”
香菱的來歷,陳斯遠心下一清二楚,此番自然是明知故問。
果然便聽香菱低聲道來,說其自幼被拐,被那柺子養家中認作女兒,待稍大一些便請了‘姑姑’來教其琴棋書畫。到得十二、三歲,柺子家中銀錢不湊手,便將其賣給了馮淵。
轉天又‘一女二嫁’,將香菱賣給了呆霸王薛蟠。這才有了其後薛蟠打死馮淵,賈雨村‘葫蘆僧亂判葫蘆案’,薛蟠假死脫身,薛家舉家投奔榮國府一事。
待香菱說過,陳斯遠說道:“原是這般……那你可有身契?”
香菱迷茫道:“原是有的,爹爹那日寫給了馮公子……如今卻不知有沒有了。”
原來如此。
按說香菱本名甄英蓮,乃是良家女兒,柺子不好將其落籍為奴,這才養作女兒。那當日寫給馮淵的文書,應當是納妾的聘書才對。不論怎麼論,如今的香菱都合該算作良家女兒。
陳斯遠思維發散,忽而想起前世種種來。那聘書陳斯遠自是見過的,大抵寫明某女年歲,願納入某人家中為妾,收取聘金多少兩,又請保人做保。之後一抬小轎將姑娘從角門抬進家中,就算是禮成。
有良心的會請幾個親朋好友宴飲一場,沒良心的直接洞房,什麼都省了。
此時明媒正娶雖也有彩禮,可女子出嫁是有陪嫁的,比照彩禮往往加倍返還。納妾卻不同,女子沒什麼陪嫁,大抵拎個小包袱,帶些隨身物件兒也就是了。
這般看來,那前世婚嫁明碼標價的索要彩禮,說是明媒正娶,實則與此時的納妾有何分別?
嘖,可憐江西老表一秒!
收斂心思,陳斯遠又問道:“月錢可有定例?”
香菱回道:“回大爺,太……姨太太給我定的是月錢一吊。”
陳斯遠頷首道:“常言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既來了我這兒,總不好比不過以往。如此,往後就定月錢一兩,每月初五發放。”
此時銀貴銅賤,且私錢氾濫,那偷工減料的小錢與鉛多銅少的劣錢滿街都是,是以一兩銀錢大抵能兌一千二、三百銅錢。
香菱低聲應下,面上卻只是尋常。
陳斯遠起身吩咐道:“你也是識字的,我那書箱有不少書冊,你且分門別類碼放了。”
香菱又應了一聲,行過來蹲踞了開啟書箱,將內中書冊一摞摞拿將出來。
陳斯遠則轉頭尋了個包袱放在書桌上,將內中瓶瓶罐罐一一碼放了。他學的是雀字門那一套,須得冒充王公貴胄、仕宦子弟,扮出一身貴氣不說,胸中也不能沒有半點文墨。
那四書五經他雖不喜,卻也通讀過,餘下附庸風雅的雜書更是時常翻閱。至於這小巧包袱裡,裝著的則是其師父的秘傳幻術……或者說是害人、嚇唬人的戲法。
什麼井中撈月、葉上開花之類的,不明所以的以為玄奇,實則拆穿了不值一提。
陳斯遠略略拾掇了,心想著這等物件兒回頭須得尋個箱子鎖起來,免得在外人面前漏了行跡。忽而察覺一旁的香菱沒了動靜,陳斯遠扭頭看過去,便見香菱捧著一冊書籍怔將起來。
陳斯遠起身踱步過去觀量一眼,便見那書冊乃是楊成、楊三山的《詩話》,陳斯遠心下微動,暗歎這香菱果然是個慕雅女。
“這是楊三山的《詩話》,總計十卷,若無底蘊只怕瞧著晦澀。楊三山還有五卷《詩法》,你若想學作詩,可以從那一本入手。”
陳斯遠突然出聲駭了香菱一跳,其緊忙將書冊碼放在書架上,低聲說道:“大爺說笑了,我一個奴婢,哪裡能學姑娘那般吟詩作賦?再說如今也遲了——”
話是這般說,可香菱卻目光灼灼、戀戀不捨的瞧著那書冊。
陳斯遠笑道:“心若有所向往,何懼道阻且長?才情這東西也不是高門大戶家中的姑娘才有,那富貴人家的姑娘有才情的又有幾人?你既然識字,得空多翻閱幾回,說不得過上幾年也能作出詩來呢。”
香菱扭頭,欣喜著看向陳斯遠,說道:“大爺許我翻看?”
陳斯遠道:“想看的話看就是了,你看過了也不會少一頁。”
香菱大喜過望,趕忙屈身一福道:“大爺放心,我一準仔細著,不會損了、汙了頁碼。”
陳斯遠笑著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