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一輪紅日自太湖東面徐徐升起,對於整個太湖而言,這個有史以來最為恐怖的中秋月夜也便終於結束,一切又重新恢復了寧靜。然而雖然太湖水如故、西山島依舊,但歷經昨夜那一場不知緣由的驚天劇變,這三萬六千餘頃的太湖之水竟彷彿被人憑空抽去十之一二,導致整個湖面下落了丈許高低;伴隨著水位變低,單是西山島的四周便裸露出一大圈本該浸沒於水中的淤泥帶,地勢較為平坦的岸邊,甚至多出了方圓數十丈的淤泥。
如此一來,原本停泊在西山島各處港口碼頭的大小船隻,伴隨著湖面下降也盡數擱淺於淤泥之中,根本無法起航離島,從而令前來參加此番“太湖講武”的各路人士盡數困於島上,就連昨夜先一步離開縹緲峰的蓬萊天宮眾人,也因船隻擱淺未能及時離開。
不料便在昨夜這場劇變當中,一艘快船已自西面乘風破浪而來,停靠在西山島西面的山崖外,趁著混亂載言思道和神火教一行人悄然而去。待到天色漸明、太湖裡的動靜漸緩,島上眾人發現之時,這艘快船早已去得遠了。縱然島上高手如雲,又有七八千精兵駐紮,卻苦於船隻擱淺無法追趕,智慧眼睜睜看著神火教一行揚長而去,直氣得葉定功連連跺腳。
話說對葉定功而言,這場“太湖講武”以如此結局收場,無疑是功敗垂成、一塌糊塗,而且還在自己眼皮底下放走了神火教一眾賊首。然而比起言思道提及的二十萬大軍齊聚松江府、十日內攻取金陵城,區區一場武林大會的勝敗得失,還當著算不上什麼大事。幸好昨夜太湖之中的這場劇變雖是聲勢浩大,但到底只是湖水的翻湧激盪,對整個西山島而言只有一場輕微的地動,並未造成什麼傷亡。待到動靜稍緩,以葉定功為首的親軍都尉府乃至玄武飛花門上下,便連同前來赴會的各大幫派整理擱淺船隻,尋求離島之法,同時以飛鴿傳書將此間之事火速報知朝廷。
至於言思道昨夜搞出的這場近乎神異的動靜,葉定功和先競月、謝貽香等人私下探討,到底沒能堪破其中緣由;唯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得一子又被言思道氣得昏死過去,一直未曾醒來。眾人只能將各自的推論拼到一起,勉強給出了一個模糊的解釋,那便是在這三萬六千頃太湖深處,應當暗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玄機,能夠控制或者改變湖水與地底暗流之間的流向,從而引發足以令天地變色的劇變,便如同昔日洞庭湖中龍躍島一類的設計。甚至多半還與天山墨家有關,所以之前墨家的“薔薇刺”才會向先競月示警。
而言思道不知從何得知了這一玄機,於是提前謀劃妥當,以此作為前來赴會的神火教一行人之退路,這才有了昨夜太湖劇變、碼頭港口所有船隻擱淺的奇景,從而趁著混亂之際在上萬名武林高手、七八千精兵的封鎖下全身而退。再參考謝貽香在“林屋洞”深處的見聞推測,掌管著太湖深處這一玄機的,十有八九就是傳說中以“地藏菩薩”為首的“太湖群鬼”,所以言思道等人才會提前潛入西山島,不惜大耗心神對付隱身於此間的“太湖群鬼”。
得出這一結論,眾人也便不再細究。須知言思道所言倘若非虛,那麼恆王這二十萬大軍無疑已經繞開了守衛金陵城的湖州、宣城、銅陵三地防線,從而以單刀直入之勢劍指金陵、兵臨城下;無論是西方泰王的軍馬還是北方趙王的軍馬,都已來不及回師救援,本朝江山確實已經危在旦夕。葉定功自然不敢耽擱,雖有飛鴿傳書報信,同時又讓先競月率十餘名親軍都尉府的高手取木扎筏,先行離島趕回金陵覆命。
而此時的西山縹緲峰峰頂,各幫各派早已相繼下山,原本人山人海的“太湖講武”盛會,便只剩四下空蕩蕩的涼棚陪伴著北面孤零零的高臺。待到旭日東昇,玄武飛花門的眾人也已收拾妥當,陸續離開此間。謝貽香因肩頭傷勢不輕,又要照看昏死過去的得一子,不知不覺就留到了最後。誰知伴隨著清晨的陽光灑向人間,照耀整個縹緲峰峰頂,一直昏迷不醒的得一子突然從地上坐起,竟是終於甦醒過來。
謝貽香心知得一子受此挫敗,以他的脾氣能夠安然無恙地甦醒過來,實屬難得,不禁鬆下一口大氣,急忙上前安撫。卻見得一子面無表情,全然不見驚怒焦躁之色,眼神更是出奇的鎮定。一時間謝貽香竟有種莫名的感覺——難道自己認識的那個冷眼蒼生、莫測高深的小道士又回來了?
只見甦醒後的得一子一言不發,只是起身整理身上的道袍,隨即取過一旁的白色斗篷披上,接著舉步前行,獨自來到北面高臺後的懸崖邊,抬眼眺望朝陽之下的太湖。謝貽香怕他自尋短見,急忙緊跟其後,勸道:“小道長,正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自然不能以勝敗論英雄。就好比昔日劉邦屢敗於項羽,最後不也憑藉垓下一戰逆轉乾坤,奠定大漢四百年基業?所以……”
謝貽香說到這裡,崖邊的得一子已緩緩轉過頭來,用一雙灰白色的瞳孔默默凝視著她。謝貽香見他冷靜得出奇,心中反倒愈發不安,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說道:“……所以眼下言思道那廝雖然勝了一局,以二十萬大軍之勢暗度陳倉、兵臨城下,我等也不能輕言放棄,定要周旋到底,阻止他的陰謀詭計!況且……況且以如今的局面,這天底下除了小道長你,只怕再無人可以阻止於他,從而救社稷於危難、解蒼生於水火。所以你可不能袖手旁觀,就這麼……就這麼打了退堂鼓。”
卻見得一子依然不動聲色,過了良久,才終於開口,用空靈的聲音淡淡說道:“也是……試問連他都被我給騙過了,又何況是你。”謝貽香聽得莫名其妙,脫口問道:“你說什麼?”得一子並不答話,兀自回首望向遠方的太湖,忽然問道:“你可記得當日在墨塔第十層‘兼愛’石室中,我曾經說過的話?”
這一問頓時便令謝貽香愕然當場,不知得一子為何突然提起這些。只聽得一子已自言自語般地說道:“自古以來,天下百姓只要還有一口飯吃,便不會鋌而走險、違法犯紀,更不會拼上性命行謀逆之舉。再加上本朝建立至今,前後不過十多年光景,正是民心思定之際,所以無論是朝中權貴還是市井百姓,誰都不願再起戰事。如此時局之下,那個傢伙要想顛覆江山、謀朝篡位,絕不能以鏖戰拉鋸、徐徐圖之,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城逼宮,令舊皇退位,立新皇登基,而且必須在數月甚至數日之內完成;一旦時間拖得久了,勢必引發天怒人怨,註定以失敗收場。”
說到這裡,得一子嘴角已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緩緩說道:“所以對那個傢伙而言,從頭到尾只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輔佐一個足夠‘正統’的新皇帝,率領一支奇兵突襲金陵、殺進皇城,將當今皇帝取而代之。事後只要新皇帝的身份能夠令天下人閉嘴,剩下的便只是朝廷裡各方勢力的新舊更替,再不會出現什麼大的變故。正因如此,當年他才會以一支‘屍軍’偷襲金陵,並且選擇了漠北的趙王,只可惜——”
他意味深長地望向謝貽香,嘴角笑容已愈發明顯,繼續說道:“——只可惜當年的‘屍軍’一役,一來那個傢伙準備不足,一切實在太過倉促;二來趙王心意未決,尚無破釜沉舟之勇氣;三來金陵城裡還有你爹謝封軒這位謝大將軍鎮守,到頭來終於令他竹籃打水,功虧一簣。如此一來,那個傢伙還想謀朝篡位,接下來便只剩一個選擇——輔佐在江浙謀反的恆王,同樣也是以一支奇兵偷襲金陵,一鼓作氣攻破皇城,擁立恆王登基,也便是如今他這二十萬大軍兵臨城下之謀。”
謝貽香聽他漸漸說回正題,才終於明白得一子的意思。聽其言下之意,難道他竟是早已猜到言思道整個的佈局,甚至提前預料到了這二十萬大軍的偷襲之舉?得一子此時已有些藏不住心中的激動,語音越來越高,說道:“然而恆王叛亂一事天下皆知,朝廷亦是早有防範,其叛軍要想出其不意地偷襲金陵,能走的便只剩海路——只能讓大軍乘坐船隻,從福建、江浙沿海抵達松江府,再沿長江逆流西行,由水路攻取金陵城。而且這當中還有一樁利處,那便是本朝一向不擅長水戰,水師自是一塌糊塗,但他手裡卻早早收編了洞庭湖江望才的勢力,幾乎等於是得到了昔日李九四麾下的水師,無疑是如虎添翼。如此一來,無論是由水路偷襲金陵之行,還是事後雙方軍隊在水上作戰,對他而言皆是十拿九穩、勝券在握……”
謝貽香聽到這裡,實在有些按捺不住,忍不住開口打斷,問道:“你是說你一早便已知道恆王這二十萬大軍偷襲金陵之事?”得一子卻不回答,只管自顧自地說道:“……所以用一支奇兵由水路偷襲金陵,不僅是他最好的選擇,更是他唯一的選擇。但這當中還有一樁難事,那便原本盤踞在江浙沿海的倭寇勢力。話說這些來自東瀛的流寇雖非正規軍隊,實力卻不容小覷,此乃你親眼所見——若非如此,皇帝以前也不會特意令恆王率大軍駐守於江浙沿海。所以沿海的倭寇一日不除,由水路偷襲之計便一日難以實施。不料正好便在此時,本該過世多年的青田先生突然出現、躬身入局,邀我和那個傢伙共同前往青田縣囚天村,除了要讓我們雙方自相殘殺之外,更想借我們的手平息沿海的倭寇之亂。”
說到這裡,得一子徑直凝視對面的謝貽香,再不隱藏心中的狂喜,沉聲說道:“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嗯,從囚天村外山洞之中,我、青田先生和他的那一場三方對弈開始,我便一直在和他演戲,故意讓他勝出棋局,以便順理成章地助他剷除倭寇。之後我又故意處處遜他一籌,甚至三番五次假裝被他氣得吐血,其目的自然是要讓他低看我一眼,以為我對他的謀劃全無察覺,從而放心大膽地籌劃他由水路偷襲金陵之舉,最後終於形成了眼下這一局面。”
話音落處,謝貽香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得一子說的若是真的,那便意味著兵臨城下的這二十萬恆王叛軍,乃是他故意縱容,甚至還有推波助瀾之嫌?難道眼前這位鬼谷傳人口口聲聲說要與言思道作對,到頭來兩人竟是狼狽為奸,根本便是同路之人?又或者是這小道士昨夜所受挫敗實在太大,以至無法直視自己的失敗,竟不惜想盡一切說辭來替自己找回顏面?
想到這裡,謝貽香不敢觸怒於他,只得試探著問道:“你既已預料到那廝的謀劃,卻為何不加阻止,反而聽之任之,陷江山社稷於危困?難道……難道你是要助他謀朝篡位不成?”卻見得一子不屑地一笑,說道:“我為何要阻止他的謀劃?我自有我的謀劃;而他的謀劃,原本便是我謀劃中的一部分。”
謝貽香愕然半晌,費了好大力氣才理順了得一子這句話的意思,不禁追問道:“那……那你的謀劃又是什麼?”
得一子傲然一笑,再次轉向崖外的太湖,迎著初生的朝陽探出右手,徑直張開五根手指,口中緩緩念道:“洞庭龍躍……鄱陽陰兵……洪澤地宮……太湖群鬼……”他每念出一個名字,便依次收起拇指、中指、無名指和尾指,到最後便只剩下一根食指。
隨後得一子驟然轉身,以食指指向西北金陵城所在的方向,一字一句地說道:“潛龍在天,鬼神泣血,業火焚城,黃泉滅世——那裡,便是他的戰敗之處,更是他的葬身之地!”
【本卷(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