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禪氏憂愁地捂著肚子說:“我額娘頭一胎就是兒子,不知道我會不會像她,若是公主也好,皇子才是麻煩,頂好是……”她心頭晃過生殺之念,渾身一緊背脊上陣陣虛汗,她不能扼殺這個孩子,她不能明著反抗這個皇宮,不能做任何過於扎眼的事,不能讓皇帝察覺自己的異心……不能,不能,太多太多的不能,唯有老老實實地活下去,還要活得好。
覺禪氏不由自主地抓緊了床單,痛苦地閉上雙眼,方才容若的模樣浮現在眼前,她多希望自己是顏氏,多希望現在肚子裡的孩子,是為他而生。
這邊廂,寧壽宮裡的鼓樂停了,嵐琪本該伺候太皇太后回慈寧宮,可她卻突然說不舒服,央求端嬪和布貴人送太皇太后回去,眾人當然樂意效勞,她也不去老人家面前告假,太皇太后又不能當眾嚷嚷著問她怎麼了,而玄燁和幾位王爺親貴還有話說,眾人恭送太皇太后離開後,她不等貴妃、溫妃先行,就帶著環春幾個走了。
佟貴妃和溫妃分別在門前升轎時,聽見侍立恭送的妃嬪裡有人說:“德嬪娘娘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貴妃娘娘和溫妃娘娘還沒走呢。”
便有人笑:“大概是惦記皇上今晚去永和宮,早早回去準備了。”
佟貴妃坐定軟轎中,只當沒聽見,吩咐起轎後便離了,倒是溫妃留下來,派人去問李公公今晚皇上去哪兒,卻是說去翊坤宮,眾人一時都看著宜嬪,弄得她很尷尬,笑著欠身告辭,趕緊回去準備,這邊的人便去亂打聽,才知道是因為德嬪說不舒服,推脫了侍寢。
說來玄燁為了規避立後傾向,不給外頭朝臣任何猜測,平素承乾宮、鹹福宮兩處端得平穩,大節日裡都不會去兩宮任何一處,時日久了佟貴妃和溫妃都習慣,但畢竟是難得的好日子,皇帝去哪兒都是對那一處的隆寵和重視,德嬪好端端的推脫掉,眾人竟也不信她身子不舒服,酸溜溜說她假惺惺裝大度做好人。
這些難聽刻薄的話嵐琪聽不見,她匆匆忙忙回到永和宮,看過胤祚好好的,便洗漱更衣早早上床了,環春起先真的以為她不舒服,來來回回問了好幾次,還算計著會不會是有好訊息,但嵐琪最後對她說了實話,說她心裡有事兒放不下,要自己冷靜地想一想,環春這才不安地由著她自己呆在寢殿裡,因怕有什麼事,和值夜的宮女換了班,親自等在門外頭。
可饒是空蕩蕩的殿閣裡沒有一點聲響,嵐琪翻來覆去地還是不能平靜,今天覺禪氏跌入納蘭容若懷抱的一幕像刻在她心裡似的,別過後哪怕宴席上一陣陣笑聲,哪怕戲曲鑼鼓沸反盈天,還是沒能勾開她的注意力,時不時會去看看覺禪氏空著的座位,莫名其妙地擔心她會不會還和納蘭容若在一起,時不時盯著離席離開的人,生怕他們也會在外頭撞見,神叨叨地熬到散席,實在是沒精神再去伺候太皇太后,她這樣反常一定被老人家看穿,可她不想說更不能說,若覺禪氏坐實私通,她死了不打緊,納蘭容若死了還會有別的能臣才子,可對於玄燁而言……
“不行,不行。”嵐琪捂著腦袋在床上翻了滾,鄭重其事地警告自己,“別再想了,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發生。”
然而玄燁和幾位王爺親貴話別後,卻並沒有去翊坤宮,本想轉去永和宮看看嵐琪到底什麼不舒服,李公公勸說皇上這樣做會讓宜嬪對德嬪生恨,玄燁這才作罷,派人告知宜嬪他過幾天再去,就自行回乾清宮,但坐著醒酒歇了半個時辰,心裡還是覺得古怪,喚了李總管到跟前問:“她哪裡不舒服了?為什麼不請太醫,是不是有了?”
李總管忙說他已經派人去問候,說歇下了挺好的,大概是今晚的酒太烈,但說著說著,他又尷尬地說:“另有一件事,也不知和德嬪娘娘不舒服有沒有關聯,奴才手下的小太監說,瞧見德嬪娘娘在寧壽宮外遇見覺禪常在,萬歲爺您說……娘娘她是不是吃醋了?”
李公公實則知道還有一人,但故意不提生怕多事,可皇帝卻是極細心又最瞭解德嬪的,搖頭說:“她不是這樣的人,是不是還遇見別的人了?”
“好像是……”李總管心裡撲撲直跳,他雖然不知道那些前情舊事,可妃嬪和侍衛大臣私下說話總不大好,但見玄燁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到底還是說,“好像是納蘭大人當時巡防路過,再有沒有別的人,奴才也不知道了。”
玄燁卻滿不在乎地哦了一聲:“容若和覺禪氏是表親,明珠早就來稟告過,說他們倆小時候青梅竹馬,明珠是萬年小心的人,就怕有人以此說三道四,夏日裡朕才翻了兩次牌子,他就上了道密摺,倒把弄得朕哭笑不得,這點小事,至於上一道密摺?”
李總管心頭鬆了一大片,皇帝不在意是最要緊的了,皇帝一旦追究過問,宮裡多多少少人得跟著倒黴,妃嬪私通是天大的罪過,既然皇帝都認定是表親……他這樣想著,忽而一個激靈,看盡人世百態的李公公也有在這深宮積澱下的智慧,忙不迭提醒玄燁:“萬歲爺您說,娘娘她會不會是誤會覺禪常在和納蘭大人,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皇帝眉頭微震,他還真沒想過這些事,可他們都不是嵐琪肚子裡的蛔蟲,未必猜的就是她想的,玄燁一邊自己解開袍子預備安寢,一邊就吩咐李公公:“明日的事時間湊一湊,朕留下傍晚的時間去瞧瞧嵐琪。”可李公公轉身才要走,玄燁又吩咐,“傍晚之前,讓容若進宮。”
轉眼就是第二天,德嬪今日也告假不能去慈寧宮伺候,太皇太后看在眼裡,派人去乾清宮問玄燁,知道他們彼此沒鬧不愉快,就把她丟給玄燁,讓宮裡人抱了胤祚來,說她既然不舒服,暫時不適合照顧孩子。
縱然如此,嵐琪也沒太在意,一晚上沒睡好,腦袋昏昏沉沉,看著胤祚被抱走也毫無反應,一上午都蜷縮在明窗下發呆,昨晚明明警告自己不要多想,可她硬生生想了一整夜,現在仍揮不去納蘭容若懷抱覺禪氏的模樣。那一幕環春也該看見,但她問環春,環春卻什麼也不記得,可見有心之人才會去記住這些事,環春無心,當然不會留神。
而她這個模樣,外頭竟謠傳德嬪有身孕,想她回宮至今幾乎天天霸佔著皇帝,指不定就是有了好訊息,寧壽宮裡太后還好心派太醫來給她看看,生怕昨晚在寧壽宮裡不舒服,結果倒撇乾淨了謠言,德嬪哪兒來的身孕,反是她一夜不眠脈搏紊亂,被太醫胡說成了積勞成疾,讓她好好休息。
這些話也都會傳到乾清宮,玄燁心無旁騖,一整日都在處理公務,直到傍晚前,明珠從乾清宮退出,迎面遇到兒子領了牌子進來,因不曾聽說皇帝宣召,自然要上前盤問,容若也不曉得皇帝找他做什麼,離別時明珠怒然責令他:“聽完了差事就立刻回就家,昨晚的賬我還沒找你算,你沒事在寧壽宮外瞎轉悠什麼?混賬東西。”
容若垂首不語,皇帝等著召見,父親也不會此刻為難他,而他心裡坦蕩蕩本沒覺得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只等父親離去,才徑直往乾清宮來,卻又遇上太子來送臨帖的功課,父慈子孝地說了會兒話,再等太子離去,容若才進了書房。
玄燁見了他,一如平日的親和,說有事要吩咐他,但一邊卻喚李總管進來更衣,很隨意地說著:“江南水患至今沒有大的進展,八月裡又連下幾場暴雨,房屋傾毀百姓流離失所,雖然摺子一道道遞上來,說在修了在救了,可朕明白,他們不過是說著漂亮話敷衍朕,不是有人說嗎?大清國萬萬人口,死掉一些人無所謂。”
“臣惶恐。”皇帝說的從容,納蘭容若卻驚恐地跪下去,解釋道,“宵小之徒才會說出這泯滅人性的話,皇上不必在意,江南水患民不聊生,各地官衙都在奮力救災,臣上月從北邊回來,還瞧見北邊糧商集資湊糧往南邊送,泱泱國土血肉同胞,百姓尚且如此,官員食君之俸祿,怎敢敷衍了事。”
玄燁自己翻著袖口,冷然一笑:“你說這些好聽的話安撫朕,難道不是敷衍?”
容若滿頭霧水,誠惶誠恐道:“臣並不瞭解南邊的事,臣只是說看到的景象,那些糧車都是往南邊送的,沿途官衙都出兵保護防止搶劫,臣也幫著押送了一段路。”
“你起來。”玄燁說著,揮手示意左右都下去,讓容若跟自己到了書桌前,扔過一張地圖給他看,指著上頭他用硃批畫了圈圈的地方,“那裡是受災重地,移出數萬百姓等待安置,周邊大小十幾個城鎮也受災,但他們尚還有能力安置災民,可為了本地人的利益,都封鎖城門不開,災民聚集在外瘟疫肆虐,長此以往惡性迴圈,昔日富庶之地將遭滅頂之災。”
容若皺眉看著地圖,腦中展現皇帝所說的畫面,心內一陣陣發寒,又聽見玄燁說:“必然是朕失德,才惹怒上天降災,舊年京畿地震,今年江南水患,入了冬又不知哪裡會遭難,朕每日寢食難安。”
“堯舜明君亦遭九水七旱,豈是皇上之過。”容若捏了捏手中的地圖,青年熱血,屈膝頓首道,“臣願為欽差下江南治水。”
玄燁一笑,伸手攙扶他起來:“明珠都弄不清這些,你又怎懂治水,但朕還是要派你下去,替朕安置災民,三年五載後水退還田,那裡有最肥沃的土地,朕還需要老百姓重新落地生根,振興農業。明日你便去吧,京裡的差事會有人接手,北邊你走過一遭了,這一次去南邊走走,過兩年朕南巡時,也必要重用你。”
容若屈膝領旨,待要起身時,突然聽皇帝說:“你的表妹在宮裡很好,明珠說你們青梅竹馬,朕不是小氣的人,公子哥兒千金小姐,誰沒有一個童年玩伴?”
“皇上……”容若身體僵硬,停在半當中,不知是跪是起,玄燁輕輕拉他一把,拍拍肩膀道,“安心辦差事去,你不是說,朕是明君嗎?”
容若直覺得心停止了跳動,他後來怎麼走出乾清宮的都不自覺,一直到出了紫禁城的門,手裡還握著皇帝塞給他的地圖,幡然想起阿瑪曾提過,南下安置災民的事一直無人願意接手,叮囑他這是吃苦不討好的差使,讓他在皇帝面前小心說話,可他……低頭捏緊地圖,容若回眸望一眼被高牆圍攏的巍峨皇宮,他別無選擇,必須好好辦差,就為了皇帝那一句“不小氣。”
乾清宮裡,玄燁更衣後就要出門,自然是往永和宮去,可前去傳旨的小太監卻匆匆回來告訴李公公,他和德嬪娘娘前後腳,娘娘已經去看覺禪常在了。
話傳到玄燁跟前,皇帝無奈,吩咐說:“不礙事,朕去了等她回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