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麻喇嬤嬤自己沒有生育的經驗,但從太皇太后到孝康皇后到赫舍裡皇后等等,她幫著接生過太多的皇子皇孫,每一產婦都不一樣,嵐琪這樣已經算很堅強,還是頭一胎,比當年主子初產還強一些。
“嬤嬤,皇上來了。”環春突然跑進來說,似乎故意大聲講給嵐琪聽的,“皇上就在外頭,您快去勸勸。”
嵐琪的目光直直地看著窗外,明明連一抹身影都看不見,可知道玄燁來了就站在外頭,止不住眼淚的同時,心裡又十分踏實,含淚笑著對嬤嬤說:“我不怕了,嬤嬤您快去勸皇上回去,夜深了。”
“奴婢這就去。”嬤嬤讓諸人照顧好德貴人,自己匆匆出來,這裡能勸得動皇帝的,只有她了,果然見玄燁立在廊下,院子裡欽天監的大人正領人選了風水好的地方刨喜坑,嬤嬤才走近,玄燁就心虛地說,“朕來看他們刨喜坑,好了朕就回去。”還怪嬤嬤,“您不陪著嵐琪,出來做什麼?”
嬤嬤只能笑:“德貴人讓奴婢來勸您趕緊回乾清宮去,您在這兒貴人惦記著要分心呢,皇上聽貴人的話,趕緊回去吧。”說著招呼李總管,讓他們送皇帝走,玄燁欲走還留,猶猶豫豫許久,走到宮門前了又折回來,拉著嬤嬤輕聲說,“之前的話,您還記著吧。”
“阿彌陀佛,盼著母子平安呢,皇上不能這樣子。”嬤嬤嗔笑不已,親自把皇帝推了出去,轉身見青蓮站在廊下,詫異地問她,“你在這裡做什麼?”
“奴……奴婢。”青蓮支支吾吾,她素來怕嬤嬤,不過還是雙手伸出來,捧著一隻布老虎說,“貴妃娘娘要送給德貴人的,晚上來的時候忘記帶來了,這會兒讓奴婢送、送過來,嬤嬤,您能替奴婢送進去嗎?”
青蓮在這裡都站了半個時辰了,她折返時來得晚了一步,被嬤嬤先到了,弄得她不敢進去,而鍾粹宮裡人來人往也沒人注意她,等她橫下心要進去,皇帝又來了。眼下終於被嬤嬤看見,話說完了,又害怕被嬤嬤拒絕,她只是不敢出言勸,因為此刻若拒絕了,貴妃一定會傷心。
“我替貴人謝過了,你去告訴貴妃娘娘,謝謝她。”嬤嬤何等睿智,斷不會做這種傷人心的事,哪怕轉身就把布老虎扔了呢,也不能當著面做這些事,笑著接過來,打發了青蓮回來,燈光下看清了布老虎的樣子,憨態可掬可惜針腳太爛,一看就是從來都不做針黹女紅的人,老嬤嬤心善,走到床榻邊把布老虎遞給嵐琪,“青蓮說貴妃娘娘前些日子親手做的,特地來送給您。”
嵐琪正被陣痛折磨,伸手捏過抓在手裡軟硬適中,也顧不得看是什麼樣子,但那之後也不曾放手,嬤嬤跟他說了玄燁的事,小貴人心裡安慰,便少了幾分恐懼,哪怕之後一陣陣盆骨撕裂的劇痛襲來,也咬牙硬忍著,雖然止不住流淚,卻不吵不鬧也不shen吟,堅強得嬤嬤心都軟了。
可是初產辛苦,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過去,鍾粹宮裡仍舊沒有好訊息傳來,端嬪和布貴人在佛龕前都跪得累壞了,前頭承乾宮也還沒熄燈火,慈寧宮乾清宮更不用提一夜燈火通明,似乎上回宮裡這架勢等待孕婦分娩,已經是四年多前赫舍裡皇后生太子的時候。
翊坤宮這邊,郭貴人因身體不適連夜也請太醫,結果很晚才緊趕慢趕來了一個,原是都準備著鍾粹宮那裡,宜嬪和郭貴人面上不說什麼,只等人走了,郭貴人才哼笑:“德貴人真是十足金貴,姐姐,咱們這樣的,一輩子也比不上吧。”
宜嬪心裡也不自在,可她還是記得進宮前額娘說的話,安撫妹妹:“額孃的話可不能忘了,你如今也要做額娘了,過些年我總還會有好運,宮裡的日子就是這樣過的,將來也會有別人變成第二個德貴人,咱們嫉妒不過來。”
話雖如此,實則闔宮上下誰不嫉妒,郭貴人尚且如此,那拉常在更不必說,且小阿哥萬黼依舊纏綿病榻,她這個做額孃的時時刻刻都不安心,可就因為德貴人分娩在即,她們這些人統統靠後站,這一晚端嬪布貴人徹夜誦經為嵐琪祈福,也少不得有人暗下詛咒,巴不得聖寵不倦的烏雅氏像赫舍裡皇后一樣,自此一命嗚呼。
可她們卻不曉得,無形中將小小的德貴人和無比尊貴的赫舍裡皇后相提並論,雖是詛咒,卻也不是人人都擔當得起這份抬舉。
此刻與鍾粹宮東西相隔的鹹福宮裡,一片寂靜安寧,燈火早就滅了,只有幾盞蠟燭搖曳防著夜裡走路絆倒,值夜的冬雲進來剪燭心,突然見一襲白衣的溫妃站在窗前,大半夜乍見這樣的光景,嚇得她腿都軟了,直接跪坐在地上,輕聲抱怨著:“主子,您站著做什麼,地上可涼了。”
溫妃卻怔怔地問:“什麼時辰了?”
“過子時了。”冬雲應,知道溫妃想問什麼,接著說,“德貴人似乎還沒生下來了,說是頭一胎難生。”
溫妃昂首看著窗外,窗開了一條縫透氣,能瞧見星點月光,忽而有點點黑影飄過擋住月色,她心頭一動,爬上去開啟大窗,一陣冷風呼嘯著灌進來,凍得她渾身抽搐,可外頭果然寒風颯颯,下雪了。
“主子,當心著涼……”冬雲來勸。
溫妃卻任憑雪珠子落在臉上,一點點冰涼沁入肌膚鑽進心裡,在寒風裡笑說:“她會平安的,姐姐一定保佑著她。”
過了子時,已是十月三十,夜裡突然飄雪,狂風大雪遮天蔽月,丑時才過,整座皇宮就被白雪覆蓋,狂風漸停,雪仍綿綿不絕,乾清宮裡玄燁伏案醒轉,身上有李公公披的厚毯子,好似聞見清冷的氣息,他裹著毯子走到門前,院子裡已厚厚鋪了一層絨毯似的雪,他剛開口想喚李公公,突然一道驚雷炸響,玄燁渾身一震。
嘹亮的嬰兒啼哭伴著驚雷在鍾粹宮響起,折騰了一整夜,德貴人終於分娩,氣若游絲的產婦在看過一眼皺巴巴灰紅色的嬰兒後,就暈厥了過去,乳母嬤嬤忙忙碌碌為新生兒擦拭清理,蘇麻喇嬤嬤朗聲喚人來:“快去報喜,德貴人生了小阿哥。”轉身看一眼沉睡的嵐琪氣色平穩,又補一句,“母子平安。”
鍾粹宮的喜訊立刻四散,承乾宮裡佟貴妃已困得東倒西歪,聽青蓮來說生了小阿哥母子平安,突然就有精神了,莫名歡喜地拉著青蓮問:“那隻布老虎,你送去了是嗎?”
乾清宮裡,玄燁已經準備換衣裳,要上早朝。他也不曉得怎麼突然變得氣定神閒,只等聽見李公公衝進來報喜時,才突然又心慌意亂,不知是歡喜還是心疼,眼底熱熱的溼潤,但還是按耐住了情緒說:“預備早朝吧,把朕的賞賜送去鍾粹宮,告訴嵐琪,過些日子我就去看他。”
李公公應諾,吩咐小太監們準備好東西,這邊派妥帖的人伺候皇帝準備上朝,他則親自送賀禮去鍾粹宮,但才要走到門口,外頭一陣風颳過眯了眼,再睜開眼睛,就聽見宮裡有人慌張,轉身瞧見那邊伺候太子的嬤嬤慌慌張張跑出來,看到李公公在這裡,奔過來跪地說:“公、公公……不好了,太子、太子好像出痘了。”
“什麼?”李公公眼睛瞪得溜圓,天大喜事的當口,怎麼鬧出這樣的事,片刻不敢耽擱,一邊派人把太醫找來,一邊回去稟告皇帝,玄燁幼年出過痘疹不怕傳染,親自過來看太子,心裡已明白幾分,等太醫再來診斷,太子的確是出痘疹。
玄燁立刻下旨封宮十二日,令後宮之人不得隨意出入,阿哥公主都安居住所避痘,停朝十二日,各部院衙門奏摺皆直接送入乾清宮批閱,他要親自照顧太子。
半個時辰的功夫,皇城之內又換了另一種氣象,就連才出生的小阿哥也變得不重要,被留在鍾粹宮暫時不挪動,蘇麻喇嬤嬤趕回慈寧宮後也不再出門,十二天裡,只盼著太子度過最危險的日子。
嵐琪分娩後,昏睡到這天中午才醒來,意識清醒還未睜開眼睛時,就想到孩子應該已經去了慈寧宮,她要出了月子才能再看到,頓時悲傷難耐,可耳邊突然聽見嬰兒啼哭,就有人腳步匆匆,很小聲地說著:“是不是餓了?”
嵐琪立即睜開眼,撐著軟綿綿的身體坐起來,就看到奶孃袒胸露乳地懷抱著小嬰兒,眾人見她自己坐起來了,趕緊過來伺候,嵐琪則茫然地問:“孩子怎麼還在這裡?”又四下瞧瞧,“蘇麻喇嬤嬤呢?”
這才有人說了太子出痘的事,嵐琪聽得心驚肉跳,也不曉得這十二天是不是自己撿了便宜,因為小阿哥會留在這裡,等太子痊癒後再送去慈寧宮。她一邊擔心太子的身體,知道玄燁對太子的看重,一邊又沉浸在生了兒子的喜悅中,乳母餵飽了孩子後,就將小阿哥放在了她的懷裡。
不是第一次抱軟綿綿的嬰兒,但只有這個嬰兒是自己掉下的肉,是自己懷胎十月的骨血,是她和玄燁的孩子,嵐琪抱著的時候,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孩子閉著眼睛皺著眉頭,和他阿瑪生氣時特別像,環春伏在床下說:“嬤嬤講咱們小阿哥和萬歲爺生下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也沒見過皇上小時候啊,不過這樣瞧著就挺像的,皇上衝我發脾氣時就這模樣。”嵐琪嘟著嘴,好像也變成小孩子似的,歡喜地說著,“你說他這麼點兒大,弄出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做什麼,傻孩子,快給額娘笑一個。”
說著話,心中突然一個激靈,見溫和柔靜的乳母立在邊上,她的心砰砰直跳,讓環春領著不相干的人都下去,說要讓乳母哄小阿哥睡,可等人都走了,她卻把乳母叫到跟前,虔誠地問:“能不能讓小阿哥,吃幾口親孃的奶?咱們都不說出去,不會有人知道。”
乳母愣了愣,也是為人母的女子,孩子又都在宮外見不到,最能體會德貴人的心情,立刻笑著點頭:“這當然好,讓奴婢來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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