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她?”太皇太后冷然一笑,“怎麼個饒法?她幾乎害死所有的阿哥公主,你要我怎麼饒她?”
玄燁垂目,緩緩說:“皇祖母,孫兒保證不會再讓後宮發生這樣的事,您看在孫兒的面子上,饒恕她。”
太皇太后長長地一嘆:“玄燁,其實現在好些事我已經不再插手,你還看不出來嗎?你長大了,是頂天立地的君主,皇祖母只想頤養天年,不想再捲入朝廷後宮的紛爭,往後你做什麼決定,不必來看慈寧宮的臉色,皇祖母不會再對你絆手絆腳,你放開了去做,我總要離開你的。”
玄燁微微皺眉,蘇麻喇嬤嬤忙在旁解釋:“主子的意識萬歲爺可不要曲解了,您皇祖母的意思,是答應了。”
“朕明白。”玄燁微笑,拉了祖母的手,宛若幼時撒嬌的模樣,“可皇祖母再不要對朕說離開的話。”
太皇太后無奈地笑:“你和嵐琪一樣,都是磨人精。”
之後侍奉祖母安寢,皇帝才退出慈寧宮,蘇麻喇嬤嬤送到門前,輕聲對皇帝說:“今天事情傳來時,奴婢沒敢先報給主子聽,只等聽說阿哥公主們無恙,才報上去,這要是真出了那樣的事,只怕嚇著她老人家,又是天大的事。此外奴婢不該僭越說這些話,奴婢以為皇上雖饒了溫妃娘娘,但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也要給六宮一個警醒,鎮住所有人才好。”
“朕記著了。”玄燁欣然應,又道,“皇祖母身邊有您在,朕很放心,再過些日子嵐琪就要生了,這些日子時不時想起來就提心吊膽,只有對嬤嬤敢說,這麼些年,還是頭一回有這樣的心思,也不知是不是那年的事嚇著朕了。”
嬤嬤知道皇帝怕赫舍裡皇后的悲劇重演,她已經奉命在德貴人生產那天去陪駕,太皇太后私下跟她說過萬一有什麼事要保大人,此刻她輕聲問玄燁:“德貴人總要在鬼門關走一遭才成的,皇上心裡要有數。”
玄燁點頭:“嬤嬤,朕只要她安康,萬一有什麼事,朕日後好好哄她便是,可朕不能沒有她。”
蘇麻喇嬤嬤鎮重地答應:“奴婢記著了。”
如此,佟貴妃生辰上發生的鬧劇,罪責全推在了承乾宮那個撞死的奴才身上,皇帝只說還在查這奴才背後的主子是誰,但一邊又讓李公公在宮裡放出話去,讓妃嬪宮人甚至外頭的大臣都知道,這個人是鈕祜祿一族派來安插在佟貴妃身邊,因死無對證,只是傳言,佟府不能因此發難,鈕祜祿一族也不能上趕著來辯駁,兩廂都沉默緘口,只等這件事查無果,好漸漸被時間沖淡。
且因兩大家族相爭,不相干的人不敢在這時候跳出來胡說什麼,再者皇子公主們都已平安無事,外頭看起來唯一損失的是溫妃的胎兒,但謠言裡已說她早就因身體不好滑胎,如此種種,這件幾乎滅了皇帝所有子嗣的大事,有驚無險,最終變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閒話。
深宮裡,皇帝雖未重責任何一個人,但以太后因為溫妃滑胎悲傷的名義,責令各宮閉門思過,幾時太后心情好轉幾時才能出門,玄燁登基大婚以來,後宮從未有過這樣的事,都明白皇帝是動了大怒,而見佟貴妃和溫妃都無事,也知皇帝有心偏袒二妃,惠嬪、榮嬪這些孩子遭了罪的額娘們也不敢隨便向皇帝討什麼公道,只人人閉門自省,十月入冬時分,後宮靜得初雪飄落的聲音都能聽見。
初雪這日嵐琪自己先趴在窗上看見的,星星點點的雪花從空中打著轉落下,前幾天突然冷得人骨頭都要碎了,都說是要作雪,所以她天天趴在視窗等,終於叫她等到了,欣喜地拍拍肚子說:“好孩子,下了雪,不乾不淨的東西都要凍死了,骯髒不好的也被雪掩蓋了,你生下來的時候,這個世界乾淨潔白,額娘就放心了。”
環春幾人這些天常見她對著肚子說話,那一次的鬧劇後,她們終日提醒吊膽,只有見到嵐琪這樣才覺得安心。聽說翊坤宮郭貴人那之後見紅兩次,太醫們死命地保著胎兒,真就是老天保佑似的,那天環春還嗔怪過主子吃東西沒節制,要不是她鬧脾氣一定要吃,差點就不讓吃,萬一是餓著去承乾宮的,委實不曉得會有什麼結果,怪不得人說能吃是福,這必然是福了。
太醫院早已經來佈置好產房,穩婆乳母都齊備,蘇麻喇嬤嬤來看過兩回,李公公更是隔幾天就來問怎麼樣,因這些日子後宮全都閉門思過,皇帝也不往後宮來,她和玄燁之間,就靠著幾個乾清宮的小太監維繫著,那日李公公來還傳好訊息,說雲南大捷,三藩氣數就要盡了,盼著德貴人順利安產,給皇室再添喜訊。
太醫診斷嵐琪在十月下旬生,可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連太后下懿旨為她積福解了後宮禁足,嵐琪的肚子還是不見動靜,眼看著十月都要過去了,拖得越久孩子危險越大,鍾粹宮裡每天有太醫候命,因德貴人氣色精神都很好,可推斷胎兒在腹中也健康,故而也不能催產,只能數著日子,一天天等她分娩。
這日榮嬪和惠嬪結伴來,榮嬪先到,進門時見嵐琪立在鏡子前,端嬪和布貴人坐在邊上看她,見她們來了,也說:“你們也瞧瞧,她的肚子是不是墜下去了?”
“昨天早晨起來覺得肚子掉下去了,本來在這兒。”嵐琪比劃著自己的肚子,榮嬪忙道,“可不敢再亂動了,孩子入盆就快了。”
榮嬪是宮內生育最多的妃嬪,雖然孩子多早夭,可福氣無人能比,也比誰都有經驗,曾還玩笑說都能做穩婆給嵐琪接生了,嵐琪便央她那天要陪她才好,大家玩笑取樂,都不提當日承乾宮的事,嵐琪心裡也明白和她們的關係與布貴人完全不同,可大家都在這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客客氣氣本是好事。
不多久惠嬪也來,看到她帶來的人,才明白為何與榮嬪結伴卻晚了幾步,她身後跟著好些日子不見的覺禪答應,她似乎在翊坤宮養得極好,面色瑩潤神采奕奕,天生的美人胚子又會打扮,雖只是個答應,倒比尋常人還多幾分貴氣。
“這是我託自己親嫂子從百姓家裡蒐羅來的布塊縫的百家被,我手藝不好,就讓覺禪答應代勞,不然糟蹋了百姓家的心意反而不好。至於我那嫂子,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四角齊全的有福之人,親自挨家挨戶去要來的,可不是明珠夫人,妹妹別想錯了。”惠嬪笑說著,將被子鋪在了熱炕上,拉著嵐琪來坐坐,摸著肚子說,“好孩子趕緊出來,惠娘娘可把你的被子也拿來了,你怎麼還捨得在娘肚子裡折騰?”
眾人皆笑,鍾粹宮裡喜氣洋洋,時不時有笑聲傳出來,再不是前些日子各宮禁足思過,死氣沉沉的模樣,而前頭承乾宮,靜默了大半個月,佟貴妃終日無所事事,也惦記起後頭待產的那個人,當日她走近內殿來喊自己起來,說坐著哭於事無補的話還清楚地記著,心裡總覺得怪怪的,似乎想要去致謝,又抹不開面子放不下架子,總覺得親近這些低賤的妃嬪,不該是她做的事。
這會兒青蓮進來,說幾位娘娘都在鍾粹宮陪德貴人說話,佟貴妃聳了聳眉毛,好像不耐煩地說:“她們怎麼天天都去,吵死了。”
青蓮不語,自太后令各宮不必再禁足後,她照主子的吩咐準備過一份禮物,似乎貴妃挑著日子想要去一趟鍾粹宮,可那裡如今是香餑餑,各宮各院沒事兒都來道聲喜,她總是插不進空兒,今天大概又想去,可榮嬪、惠嬪都在那兒,這才又發脾氣了。
“她們幾時走?”佟貴妃懨懨地問,隨手掐著那隻她親手縫的布老虎,已不是當初給大阿哥的,是閉門思過那幾日沒事倒騰的,這幾日一直把玩拿捏在手裡。
青蓮笑說:“咱們住得這麼近,夜裡過去坐坐也成啊,比不得其他娘娘老遠的路走過來呢,主子想去,多少會兒都成,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奴婢去和環春說一聲。”
佟貴妃揚著下巴看她,眼珠子悠悠一轉,“你去吧。”
青蓮暗喜,若主子真能與德貴人交好,對她將來是萬萬有好處的,做什麼非要和皇上喜歡的人對立,還動不動鬧得雞飛狗跳,要是自此改了性子,往後她也不必總慈寧宮承乾宮兩頭跑了。
過來時榮嬪幾人正要離開,瞧見青蓮都很新鮮,她恭恭敬敬地行禮沒多說什麼,只等二位娘娘走遠了,才進來找環春,說夜裡貴妃要來看望德貴人,環春有些尷尬,青蓮說了好些好話才離去。
環春轉述給嵐琪聽,布貴人正在邊上,蹙眉嘀咕這個人不來最太平,小孕婦卻不以為意說:“她又不會來害我,你們不要草木皆兵。”
見她如此,別人多說無益,只等夜裡用了晚膳,而今嵐琪即將臨盆,太醫要她吃去胎毒的東西,比不得從前她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眾人只能哄她說生了就什麼都能吃,嵐琪還自己感慨,若是生在尋常百姓家用不起奶孃,做額孃的就要自己辛苦餵養,仍舊是什麼好吃的都不能碰,但說著說著又羨慕那些可以自己餵養的女人,做額娘連一口奶都不能給孩子吃,生養生養,只生不養嗎?
可惜沒人理會她多愁善感,盼她分娩都急死了,誰來管她心裡想什麼,這會子布貴人剛領端靜和純禧回端嬪那兒,貴妃就大駕光臨,端嬪不得已又出來行禮,貴妃讓她們自己歇著,領著青蓮來了東配殿,比不得以往出門浩浩蕩蕩十幾人擁簇,今天只一主一僕兩人來,青蓮將厚重的禮物放下說:“娘娘送給德貴人,祝禱安產的。”說著開啟匣子,露出送子玉觀音笑,“是咱們家大人從永安寺請來的。”
嵐琪起身要謝恩,佟貴妃慌張地站起來,衝她說:“你別亂動,萬一有什麼事,本宮可擔當不起,就是她們都來看過你,本宮若不來顯得小氣似的,沒什麼事的話這就走了。”
見貴妃要走,嵐琪覺得她們本來也沒什麼話可說的,走就走吧,扶著環春的手往門前送,佟貴妃卻好像躲瘟神似的躲著她,離得遠遠的說:“你小心些,肚子怎麼這麼大……”
貴妃話還沒說完,只見德貴人身子一緊,皺眉捂著肚子,邊上的人都呆住了,她緊張地說著:“好像……好像羊水破了……”
一語鬧翻了鍾粹宮,小太監們私下奔走去兩宮和乾清宮稟告,太醫穩婆來把孕婦按回了床上,乳母嬤嬤們都待命在殿外,端嬪和布貴人幫不上忙,一起在她正殿的佛像前給嵐琪祝禱唸經,蘇麻喇嬤嬤很快從慈寧宮過來,外頭看似亂糟糟,實則井然有序,宮裡都出生過多少孩子了,也不差德貴人這一個。
小孕婦倒是很淡定,陣痛一陣一陣來,不疼的時候她還能和嬤嬤玩笑,疼得時候就眼淚直流,穩婆看過說一時半會兒還生不出來,這罪是要受一陣子,嵐琪才突然哭了,害怕得抓著嬤嬤的手,說她想家裡額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