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說不喜權勢爭鬥,常歲寧道:“但鄭先生聲名已揚,在此各方勢力並起之下,名士也是需要拉攏爭奪的資源之一。懷璧亦為罪,是否要入爭鬥場,許多時候只怕並非先生自身所能左右。”
“的確如此。”鄭潮並不否認,嘆道:“實不相瞞,我此一路,經過數地,險些被人強留,屢屢軟硬兼施地搬出令安的名號來,才勉強得以脫身。”
話至此處,他坦誠地闡明來意:“所以,鄭某斗膽入江都寶地,便是想尋求刺史大人的庇護。”
如今無人不知常歲寧威名,輕易沒人敢招惹她,他進了江都,那些人總不能伸手來搶了。
常歲寧不置可否地一笑:“原來觀滄先生是將江都視作避禍之處了。”
鄭潮適時起身來,抬手向上首的常歲寧一禮:“鄭某不擅謀事,雖無法入刺史府效力,但願自薦入無二院,謀一教書先生職,以為江都學事,略盡心力。”
從始至終,他之所求,便不是官場權謀,而是想以自身所學,授之以天下。
這即是鄭潮這一年來,所認清的小我與本我。
而真正可以讓他安心自在地施展自己抱負的舞臺,放眼今時天下,只有江都能給。
他也知道,縱然他不入刺史府謀事,而是入無二院教書,也等同是在常歲寧效力,亦是另一種政治站隊,但他並不在意外人目光——且退一萬步說,即便來日常歲寧果真生出不安之心,乃至江都局面崩塌,他卻至少還有外甥在,外甥出面保他一命還是行得通的。
看著誠摯自薦的鄭潮,常歲寧會心一笑。
她便知道,她沒看錯。
各人抱負不同,從一開始,鄭潮這位“草堂先生”的抱負,便只在天下學事之上。
他與鄭氏族中的根本矛盾,便出在他的抱負與執念之上。
如此心性的人,註定是不適合投身權力場的,權勢與鬥爭,對他而言是漩渦,帶給他的只有消磨和禁錮。
無二院的存在,於此等人而言,便好比量體定做的麻袋了。
常歲寧知道鄭潮不是為她而來,此類人,心中被自己的執念理想填得很滿,很難為其它人其它事而折服,這大約也是榮王雖有仁名,卻依舊很難打動他的原因之一。
但常歲寧並不介意。
世人分許多種,不是人人都該對她折服效忠。
這世間穩固的關係,也不單隻有從屬與凌駕,在某件事情上,志同道合的同行關係,同樣也很長久。
她想要鄭潮來,而鄭潮來了,這便是她的本領,於她而言,這就夠了。
但是,她並不能答應鄭潮的自薦。
她笑著道:“先生之學識才能,我從未質疑過,只是如今無二院中文學館與算學館內的授學先生人數,已經遠遠足夠了。”
鄭潮微錯愕地抬首——這是拒絕他了?
他知道,江都如今是許多文人眼中的聖地,她必然不缺授課之人,但是以他的名聲和才學……就算人滿了,即便將他硬塞進去,應當也不過分吧?
原本鄭潮這點自信還是有的,畢竟他如今真的很搶手啊。
難道說……主動送上門來的,就註定不會被珍惜嗎?
鄭潮有一瞬間懷疑起了人生和自我。
“觀滄先生先彆著急做決定。”常歲寧也起身,邀請道:“時辰還不算晚,先生不如先隨我去無二院看一看吧。”
鄭潮雖心有不解,但還是點了頭。
常歲寧先回去換下了官服,穿了身簡便的衣袍。
這顯然也是一件新袍,常歲寧不在江都的這小半年來,每逢織繡坊裡送來新料子,新繡樣,喜兒便替自家女郎製衣,攢了好大兩箱——用金婆婆的話來說,新花樣就該託刺史大人先穿出去,才能更好打出銷路來。
此時常歲寧穿著的這件月青袍,外罩輕紗,其上拿江都揚州最新的繡法,以銀線繡著孔雀仙羽,根根栩栩如生,剔透生光,走動間,恰似仙羽隨風而動。
就連鄭潮這等不在意衣著風雅的人瞧見,也不禁讚歎了兩聲。
“衣料與刺繡,皆為江都織繡坊所出。”常歲寧笑著道:“回頭給先生也裁一件。”
鄭潮客氣婉拒的話到了嘴邊,卻又變成了道謝——漂亮衣裳不重要,但既要給他裁衣,想必他便還有留下的機會吧?
“先生是怎麼來的?”常歲寧邊與鄭潮往外走,邊問:“可有馬匹?”
鄭潮:“僅有瘦驢一隻。”
原先是有馬的,且都是外甥贈的好馬,但全都變賣了……怪只怪外甥那些人實在太能吃了。
常歲寧便交待身側:“阿妮,讓人給先生備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