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裡怒海驚濤,臉色卻更為深沉,整個面孔波瀾不驚,完全看不穿鏡片後這老謀深算的市檢一把手在想著什麼。
而張睿明聽到高裕民搬出了省檢的招牌,他心頭也是不由一陣顫慄,他剛剛的貿然彙報算是賭對了,這高裕民果然就是他之前所期望的“天降神兵”!這是帶著“尚方寶劍”來了!
可他興奮也只是短短一瞬,接下來各種煩擾複雜的擔憂在心裡糾纏,省檢察長陳武的招牌張睿明自己最開始就試著打過了,這整個泉建集團的傳銷假藥案,起始就是他給省裡寫的那份報告,當時陸斌礙於壓力,只能同意張睿明潛伏調查泉建集團,摸排線索證據,而後面舒熠輝等人察覺危險,略一發力,就把張睿明這隻還未冒頭的“小跳蟲”給死死摁到了現在。可見,光打陳武的牌子,還真不一定能將泉建集團辦下來。
現在一切都還不明朗,不能輕敵冒進!
於是,張睿明等了一下,思慮了幾秒,見陸斌等人沒有出聲,他便回答高裕民的問題道:“報告高檢,現在案子還在訴前程式階段,還在補充證據鏈,但是已經有一些當事人提起對泉建集團的民事訴訟了,可見老百姓對剷除這樣一個毒瘤企業的呼聲日益高昂,我們市檢確實應該考慮這點,要……”
“張睿明!”
啪的幾聲脆響,打斷了張睿明的陳述,他回頭望去,只見陸斌用粗大幹瘦的手指關節在桌上狠敲了幾下,這位市檢一把手終於按耐不住,準備出手了。
“後面那些不需要你來考慮!你是一名檢察官,你公正司法的立場到哪裡去了!我們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的宗旨到哪去了!?還沒有切實證據的情況下,你口口聲聲一個“毒瘤”的,你這是一名檢察官該有的講證據態度嗎!?”
張睿明被陸斌這連珠炮一樣的發火給驚的目瞪口呆,他暗想剛剛自己的發言已經是在思前顧後的情況下,已經說的非常公正客觀了,就是為了防止讓陸斌和老嚴留下自己是“對方”的印象。可為什麼陸斌還是會勃然大怒呢?
被領導如此大聲斥責,其實是體制內的常見情形,特別是那些個作風強硬的領導手下,但張睿明一貫在津港就是著名刺頭,火氣經常比領導還大,這幾年懟高裕民、懟嚴路、甚至懟陸斌的情形也不少見,但那都是因為其站在正確的立場高度上,對事不對人。
而從私下的個人交往中,張睿明還算是一個懂政治,講規矩的下屬。
而今天就是這樣一個懂政治、講規矩的時刻,他在被陸斌爆懟之後,迅速冷靜下來,他突然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引起這位檢察長的憤怒了。首先,從最開始,就是自己透過那篇調查報告,向省檢提出了關於調查泉建集團,開拓南州省食品醫藥領域第一大案的建議,也正是如此,得到省檢陳檢察長的贊同,這才開啟了關於泉建集團案件的調查工作。當時張睿明只是單純的自保之舉,也只是靈光一閃,透過自己在省檢的同屆、朋友趙盛平向陳檢遞交了報告,完全是對事不對人的一招棋。
可現在不同了,好巧不巧,高裕民這次“王者歸來”,出的第一招,也是擺出了省檢檢察長陳武的牌子,同樣的一招,同樣的立場,又是這樣詭異的氛圍,陸斌難免不會將這兩件事聯絡到一起,甚至陸斌很可能已經起了疑心,在他看來,張睿明這一切都是和高裕民串通好了的,這個案子本就是這兩人的佈置!
張睿明想到這,一下就不由擔心起來,他當檢察官這麼些年,當時會選擇檢察院,一方面是因為父親的緣故,更重要的也是因為檢察院能夠實現他的人生理想,同時又是一個內部關係比較單純的單位。張睿明一直覺得,做一名檢察官,只要對得起這身衣服,對得起人民,對得起法律,那就能夠安穩的做下去了,不需要考慮其餘那些機關單位裡的勾心鬥角、站隊站位。
可是,沒想到,今天自己居然被陸斌誤以為是高裕民“那條線”的!?
此時,被人誤解的委屈與自身清白的強烈受辱感洶湧襲來,張睿明只能不斷安慰自己:陸斌剛剛這些話打的不是自己的臉,而是高裕民的臉,剛剛懟的也不是自己,懟的是高裕民,對於這位立場與張聖傑高度一致的檢察長來說,此時高裕民的突然出現,是對津港民營經濟的極大影響,也是為其即將到來的崗位調整帶來難以預料的風險負擔。
此時不懟他,懟誰?
陸斌馬不停歇,在批完張睿明只後,馬上換上一副淡然笑容,對著高裕民說道:“高檢不要誤會,剛剛我是對這年輕人信口開河、不講證據的作風提出批評,對於泉建這個案子的具體情況,我們還在掌握,關於陳檢的指示,說實話,之前陳檢察長在省檢察系統老幹療養的時候,也和我談過,我當時就向他陳述了這個案子的現實情況與實際困難……說實話,我們幾個做檢察長的,哪個不想辦幾個大案嘛!但是現在情形不同,一方面是經濟轉軌的關鍵時期,一方面又是最近全國狠抓就業考核的節點,津港市政府那邊已經和我們透過氣了,現在他們壓力也大,蒲市長不久前才在我們市檢召開了《保障民營企業健康發展聯席會議》,當時我就下了軍令狀!答應做到三點:一是我們津港市檢要依法精準打擊侵犯民營企業發展的各類犯罪,著力保護企業合法權益。二是在今後工作中,依法審慎辦理民營企業或其工作人員涉嫌犯罪案件。三是精準服務保障,促進民營企業完善管理、健康發展”
陸斌侃侃而談,語氣抑揚頓挫,富有感染力,說了一段,陸斌又換了一種語氣,面有苦色的抱怨道:“……老高啊,你是不知道,現在我們市檢做事難啊,省裡是一個想法,市裡又是另一個想法。國家一方面要保障經濟,另一方面又要我們“開拓公益訴訟的新領域”,這兩邊都有道理,兩邊都是死命令,我們夾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還能怎麼辦,但兩邊都沒錯,兩種思考立場也都是對的,可到時總有一邊不滿意嘛,那會是誰錯了?還不是隻能錯都在我們身上咯,哎,難……”
在陸斌大倒苦水的時候,配合他此時的難為神情,張睿明甚至都聽的一時心酸,確實可以想見這位檢察長那隱藏在其強硬手腕背後的巨大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