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說越動情,此時到結尾處,這位面臨人生最大挑戰時分的老檢察長,又用手指重重的敲了幾下桌子,雙眼定神,對著三人說道:“當然,困難要講,但工作更要做好,之前我就指示張睿明他們第八檢察部的同志,去進一步蒐集這起案件中的相關證據,也已經將訴前程式做到位了,下一步怎麼做,我看還是要聽聽大家的意見,特別是高檢察長的想法。”
陸斌這番話一說完,張睿明就發現其節奏非常有講究,先是當頭一棒,給了自己一通好懟,可話雖然是對自己說的,可矛頭卻是對著半路殺出的高裕民,這是先立威,讓高裕民知道他的態度,而後,便是話音一轉,將蒲任在市檢聯席會上的話重點複述出來,在座的這些個人裡,誰不知道高裕民和蒲市長的交情,雖然在這個案子裡,兩人完全沒有聯絡溝通,但此時用蒲任的話來反駁高裕民,可以說的上是“以其之矛攻其之盾”,而最為暗藏殺招的是,在最後階段,陸斌又以聽高裕民意見的方式,這這個敏感的節骨眼,將這個燙手山芋扔回到了高裕民的頭上,整個邏輯上的遞進關係可謂是層次分明,次級鋪墊,而又全面俱到,令張睿明心裡暗自佩服這位多年市檢一把手的本事。
高裕民也知道陸斌這番言辭中暗藏殺機,可他此時已經亮明身份,擺明車馬,那就已經沒辦法退縮了,他只能硬著頭皮,順著陸斌的話說道:“我也是最近才回復工作,今天過來看看,意見談不上……我就講講我的幾個看法吧……”
說到這裡,高裕民停頓一下,他本來年紀就和陸斌差不多,雖然自身條件優異,資源強大,到地方時級別上已經是正處級別了,這麼些年一直屈居二把手,只是因為他是軍轉幹部,職務晉升的步驟相比陸斌這樣資歷、資源、能量、時運都順風順水的非常時期根正苗紅政法大學畢業的“西政系”幹部有所欠缺,但那也是因為轉業重新換跑道的問題,可比起他同期轉業的那些軍轉戰友,他的仕途已經算是“時來天地皆同力”了,現在陸斌即將調整,高裕民還有機會一把衝上津港市檢檢察長的位置,關鍵就看這次多方角力,波譎雲詭的調整程序了,為此,他也才拼著一把老臉,重新調整方向,藉著這次泉建的案子,重新站了出來。
此時,他怎麼能後退?
只見高裕民笑著對在場三人說道:“陸檢不愧是政法幹部出身,工作上懂實務,講政治,沒想到我們陸檢還懂經濟哦,呵呵……”
雖然這只是開玩笑的語氣,也緩和了當前緊張的氣氛,但連張睿明都聽出了其中刺耳的潛音。
什麼叫“懂經濟”?這是在釜底抽薪,嘲笑解構,試圖從政治高度上瓦解陸斌先前立下的要為民營經濟保駕護航的高調呢。
果然,高裕民說完沒幾秒,他見陸斌臉上又陰沉了一些,他也沒再羅嗦,直接說道:“陸檢是文化人,我是部隊出身,我們軍轉幹部只知道一點,那就是要講規矩!講政治!在部隊服從上級,現在脫下軍裝,換上這身制服,我就要服從我們津港市檢察院的上級服從省檢的領導!這是雷打不動的鐵律!”
張睿明雖然一直知道這位副檢察長在軍旅生涯中養成了這嗓門大,說話重的習慣,可沒想到這半年不見,還是這般話音如雷,而更沒想到的是這一貫強硬的高裕民居然直接懟上陸斌。如果說前面的玩笑話語,還只是一般的給陸斌拆臺子,解構他的論點,而剛剛這番話,那就是完全是不給陸斌面子,直接搬出省檢的名義,拿出陳武的牌子,直接要陸斌立案查處了。
“現在省裡的意見已經很明顯了,就是要切實辦好這起全省最大的食品、藥品領域的公益訴訟案件,你們自己去查查,看在兩高兩個月前出*臺了那份關於公益訴訟的指導意見後,現在全國哪個省不是在食醫藥領域裡深挖開拓,努力找出一個典型案例來,陳檢昨天還在和我通話,他在最高檢學習期間,各省都在輪番彙報最近在這個全新領域的公益訴訟典型案例來,我們南州省現在在做什麼?消極等待?還是翫忽職守!?省裡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就是要在我們津港辦出一個精品案件來!我可以說,泉建這個案子,放在全國公益訴訟工作的角度來看,那就是保健品領域裡開天闢地的第一大案!這塊牌子就掛在我們面前了,我們還不好好把握機會?!同志們,這可是能在法制史上留名的大好時機啊!”
張睿明知道高裕民話說的糙,可他沒想到他說的這麼直,說的這麼狠。如果說他前面的話是將話題擺在檯面上來,那小子這已經是要掀桌子,直接論起檯面逼著陸斌去淌這趟渾水了,可陸斌當然不會是這般任人宰割,對方已經蹬鼻子上臉,他也不準備客氣,徑自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喔?法制史上留名?可現在這證據條件下,真要不管不顧的立案了,那就不知道這留的是好名還是壞名了……”
高裕民沒接陸斌的話頭,他趁著氣勢正佳,轉頭對旁邊張睿明說道:“張部長當初給省裡寫的那份報告,陳檢察長是幾次在會上表揚啊!連說為什麼張睿明同志能夠在一次平常的慰問工作中就能摸排出線索,這就是工作中的敏感性啊!後來聽說睿明同志在對相關嫌疑物件調查過程中,遭遇不明人士打擊報復,陳檢也很關心,馬上就表示關心,第一時間就將我們張部長申報立功受獎的檔案給簽了,這一切,都是張部長自己工作成績的體現,我在這裡,也想問問睿明同志,對於這個案子下一步的處理,有什麼想法意見?”
聽到以前天天把自己罵個狗血淋頭的高裕民,現在居然是一口一個“睿明同志”,張睿明是越聽心裡越不是滋味,他苦笑一下,暗想這高裕民真是把自己給看低了,這麼明顯的“借刀殺人”,居然還往自己身上使,而且一口一個陳武對自己的賞識與認可,明顯是要將自己這個主辦檢察官與他繫結一起,達成一致,雖然最終目的符合張睿明推動泉建案的想法,但被人當刀使的這種感覺,實在是讓他不太舒服,而且高裕民這番表演,也委實有些太過現形。
“高檢,我的想法之前也已經彙報過了,我們第八檢察部服從領導指揮,等候指令,做好本職工作就行。”
張睿明說這話時,高裕民整個臉都臭了,他沒想到原本以為已經十拿九穩爭取到的張睿明,居然這個關鍵時候突然慫了?這個時候裝中立?站旁邊了?那先前聽聞這小子為了將這個案子辦下去,不惜幾次在會上衝突陸斌的事,那都是假傳聞?
而張睿明自己此時的心裡也是洶湧起伏,雖然他一貫以推動對泉建的立案為己任,但在這突然“天降奇蹟”的當口,他卻猛的一下警醒過來,他突然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機會,看似高裕民在藉著省裡的招牌強力推動對泉建案的調查,但陸斌至始至終都沒有鬆口的表現,他不敢在這個時候將寶全部壓在高裕民身上,特別是在自己已經與陸斌幾次瀕臨決裂的此刻,“不輕易表態”,反而成為一直以來態度最為堅決的張睿明此時的態度。
而此時張睿明的突然作壁上觀,不光是高裕民,連陸斌和嚴路都是彼此對望一眼,然後臉色平復下來,既然張睿明不搭言,那這個高裕民先前在一番陳述中豎起來的榜樣與“排頭兵”那就不用再去解構了。
陸斌略一沉思,邊昂首說道:“張睿明部長的態度確實值得我們學習,手術之後沒幾天,他就爬下病床,一心只想工作,當時我記得陳檢察長第一時間下了指示:要不惜一切代價搶救我們檢察干警,撫慰傷者。這點我們市檢第一時間就啟動了應急預案,當晚我們市檢幾個領導就來到醫院……”
“陸檢少說了兩句話吧?”
高裕民的突然插嘴,讓腹有機變的陸斌一下止住話頭,看這位“陳檢察長”的化身有什麼高見。
“我當時雖然也在療養,沒辦法來醫院看望睿明啊……但是我還記得當晚我們陳檢察長的原話是:……搶救我們檢察干警,撫慰傷者,必須挖出幕後指使者,對敢於襲擊我們檢察干警,敢於挑戰我們司法權威的這些狂妄之徒要一查到底,必須嚴懲不貸!……我記得這才是陳檢的原話吧,不知道這個案子過去這麼久了,現在查的到底怎麼樣了?”
從高裕民進來後這麼久,這還是陸斌第一次臉色變化,高裕民這個問題提的尖銳,提的頗有水平,既然這個案子你們因為考慮經濟影響,在這跟市裡前後推脫,但在關係檢察干警人身安全,關係檢察機關司法權威的問題上,陸斌怎麼能再含糊過去,那不僅僅是傷了一名市檢一把手的臉面,更是從道德、同事關係的角度上失了道理,可是,這個案子也是頗為棘手,從案發當天,陸斌就全力以赴的,向津港市公安局施壓,希望能夠儘快給張睿明、給全院一個交代,可這個案子說來也奇怪,這幕後黑手居然處理的非常乾淨,到現在為止,要打人的那群暴徒還只是一個故意傷害未遂,而開車撞上張睿明他們的那個貨車司機,乾脆就一問三不知,只能按酒駕處理,整個案情就像這泉建集團的根系一樣錯綜複雜,難以釐清。
雖然人人都知道,這很可能就是泉建舒熠輝在背後指使,可偏偏就沒能挖出兩者間的關聯,整個買兇的過程層層分包,一直抓不到線頭,這讓陸斌在此時真是吃了一個啞巴虧,有理說不清,情理上也吃了一個虧。
“……這個,我們一直在向津港市公安局那邊施壓,要求他們必須將這個案子查清,我們也向市裡領導彙報過幾次了,張市長高度重視,一直強調必須在規定時間裡調查清楚,還我們市檢幹警一個公道……當然,在這裡主要就是要讓我們張部長感到安慰,給張部長一個合理的處理結果。”
雖然剛剛說的只是一堆絕對正確的廢話,但陸斌也只能這樣講,他就擔心高裕民藉著這個事起妖風,勾兌、引導張睿明的情緒,讓他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局面進一步失控。
“哦……既然當事人就在這裡,我們也聽下張部長的想法,看看我們作為市檢領導,這個案子處理的能不能讓他滿意……”
高裕民看出陸斌心裡有心虛的地方,話鋒一轉,望向在一旁神色如水的張睿明,他語氣和緩,又帶著一股同理心對張睿明說道:“張部長,現在我們市檢主要幾個領導在這裡,你有什麼想法就直說,說真的……陳檢也一直很關注你的傷勢,對這樣的惡性*事件,我和陳檢都是感到相當震驚的!怎麼會出這種事?還是對我們市檢的正科級幹部?這實在是太過猖狂了,而且,這是空穴來風,必然有其緣由,睿明你如果有任何的想法線索,你只管在這裡說出來,我可以大膽的說一句哈……這個我現在就以陳檢的名義在這裡,傾聽你的意見與想法,只要是你認為是這個幕後主使的,不管涉及到哪一個企業!哪一個個人!我們全南州省檢察機關上上下下都要為你撐腰!都要為你討回公道!這點你可以放心,大膽說出來!”
高裕民剛剛這番話明顯是要引誘張睿明說出自己對幕後黑手的猜測那就是泉建集團這個名字,只要張睿明說出這幾個字,高裕民就能借著他受傷的事在此大做文章,強行將張睿明遇襲案與泉建的涉嫌傳銷、售賣假藥案相繫結,透過這種內部人士的受傷事件來推動對泉建的立案處理,相當於將這縱容遲遲未捅破的窗戶紙給直接一下捅破了。
高副檢察長算盤打的好,可他沒想到自己這步棋卻意外的點醒了另一個人。
從之前開始,同樣作為副檢察長的嚴路一直沒怎麼做聲,這是一位他位置也很特殊,首先,雖然嚴路也是一名市檢的老檢察官,資歷深厚,可是因為個人性格、資源匱乏等緣由,他一直在市檢過的不溫不火,為人比較孤僻,本來這次調整與他關係不大,甚至之前能到副檢察長這個位置都非常勉強,按道理他也應該要退了,但最近司法改革後,又恰逢內設機構改革,整個檢察系統空出了不少崗位,崗位調整的稽核要求有所放寬,在向組織部門再三確認後,老嚴突然發現自己也被囊括進了這次崗位競聘調整的考察範圍中了,這讓他心裡原本涼卻了的一點上進心又被撩起,本來以為在陸斌退了之後,他能有更好的機會與位置,而此時高裕民的突然出現,又給了他狠狠的一擊。
此時,他的所有選擇,與在泉建這起案件中的態度,也將深遠的影響其之後的政治生涯,此時他也不得不發聲表明立場。
“高檢,你這樣說,我就不太同意了,聽你的口氣,意思是說我們津港市檢當時的值班領導們包庇這些襲擊檢察官的暴徒了咯?!還是說你責怪我們處置不利?你知不知道在張睿明遇襲那天,在他剛下飛機的當口,我們陸檢察長就開始佈置,準備對他的防備工作,當時我們得到了可能有人對張睿明他們不利的訊息,我們陸檢是第一時間趕赴現場,親自佈置對張睿明他們的保護工作,甚至都是他護送著張睿明等傷者去往醫院的。而當時,若不是突然發生堵車,張睿明他們選擇了平時根本不會選擇的新修道路,我們當時的佈置保護下,這場襲擊根本就不會發生,這本就是一場意外!而且,高裕民,你不就是想辦這個案子,讓陸檢和我惹上泉建這個大公司嘛,我可以說,你其實也沒必要藉著陳檢的名義玩這些虛的,我和老陸要是真能辦泉建,我們早就辦了!我可以說,當時為什麼我們會選擇在襲擊中途佈置保護張睿明他們,而不是提前通知,消弭於事前,講實話,就是我們現在手上的牌太少了!不抓一批預備襲擊我們檢察官的暴徒,我們當時怎麼敢對這樣一個支柱企業動手?!”
老嚴不愧是薑桂之性,開始完全只是單純的出於義憤,對高裕民的步步緊逼進行反擊,到後面他說的興起,乾脆將當天的整個經過都抖了個遍,這其中有不少都是張睿明第一次聽到的內幕訊息,甚至他現在才知道,原來陸檢他們當時就已經動了要辦泉建案的決心,是想在妥善保護下,藉著自己的遇襲未遂事件來打一張苦情牌,藉著由頭好對這樣的超級集團動手,可事情後面的發展卻又曲折難測,沒想到自己當時會選擇另一條市檢這邊沒有提前保護防備的新路,這才被那群暴徒給真的傷到了,這可能真是陸斌他千算萬算之後的一場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