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張靚那副生怕得罪自己的語氣,知道她剛剛這番疑問也是憋了好久才說,張睿明苦笑一下,答道:“我還沒說完呢,這段關於農民的臺詞還有下面一段,當時黑澤明又借這個菊次郎之口將你的這番疑問答了出來……
但是...是誰令他們變成這樣的?
是你們,是你們武士,
你們都去死!
為打仗而燒村,蹂躪田地,恣意勞役,凌辱婦女,殺反抗者,
你叫農民怎麼辦?
他們應該怎麼辦?!”
這番話一說完,張靚便說不出話來了,雖然沒有看過那部電影,但只是透過簡簡單單的幾句臺詞,她都
能感受到這位電影大師深邃的精神核心。是啊,這一切是一個迴圈,底層的苦難者因為這些上層的爭鬥、欺騙,失去了一切,逼的他們也放下了道德,拿起了竹槍,逼的他們也學會了怎樣去欺騙、去陷害,去討要一點生存下來的資源。
就像泉建這個案子裡面,舒熠輝的保健品讓小周陽病情惡化,使得這個小姑娘失去了寶貴的性命,而周家人也在反擊泉建的過程中學會了欺騙與爭奪,他們還不只是對付泉建,到最後為了利益,還將無辜的津港附一醫院牽扯進來,透過“醫鬧”,又將更無辜的主治醫師小王給拖入泥潭。
而舒熠輝最開始,如果不走這條路,他一個農村的赤腳醫生,他走向成功的機會又有多少呢?
這一切,都是一個人人互害的迴圈,可是,當每個人站在周強農的位置上,站在舒熠輝的位置上,又有誰能捫心自問自己能做的比他們好呢?
時鐘在兩人的身後滴答滴答的走動,兩人間陷入了沉默之中,張睿明看了看時間,已經快凌晨三點了,他仰頭喝光面前的咖啡,對張靚說道:“你知道下午我還碰到誰了嗎?”
張靚搖了搖頭,張睿明便自問自答道:“我下午去見了趙左,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趙左,這個案子最開始就是他那裡開始的。”
“趙左?!中院那個趙左?就是那個著名的趙左~?”
張睿明點了點頭,他將趙左從出獄之後的經歷粗略的和張靚講了一遍,說到後面這個老人在被騙光了所有的國家賠償,在好不容易救出妻子後,居然現在又深陷傳銷裡時,張靚都聽著受不了,咬著牙齒罵了一句“活該”!
張睿明苦笑一下,他抬頭望向虛空,感慨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今天有點不正常?”
見這位部長大人居然自己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張靚差點憋不住笑,趕緊點頭道:“嗯嗯~是有點不太正常,老大你平時話沒這麼多的。”
張睿明眼神還是停留在這間24小時運營的書店燈架上,眼神失焦,看起來好像又是什麼都沒看在眼裡。
“我下午看到一幅場景,讓我一下子就……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是那種突然一下被深深觸動的感覺,一下子覺得什麼都沒意思,什麼都很無力的感覺……就是那種看穿人生困苦的感覺……”
年輕靚麗的女檢察官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她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場景讓自己這位辦過太多大案,接觸過太多人心險惡的領導如此感慨,但此時她所能做的當然是配合他,讓張睿明好好宣洩一下。
“我還是從頭說起吧……我和那趙左也算認識有半年了,加上之前看各種報道,各種學習檔案上,對那張臉我算算不陌生了,可我對他最深的印象卻是今天這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你想想,他這一生,前五十年輸給了官司,可出來後,他卻又輸給了社會……”
張靚靜靜的聽著,張睿明慢慢說道:“他本來可以安享晚年,但是他已經與社會脫節了,他就像一名剛走出隔離地的原始部落的族民,他什麼都不懂,而周圍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有害的,都是充滿著看不見、看得見的“病毒”,他身上沒有任何“抗體”,他周圍的親戚、兒女、妻子,都把他往泥沼里拉。金融借貸、傳銷、保健品,這些個陷阱、騙局一個接一個接踵而至……”
說到這時,張睿明苦笑一下道:“……也幸虧他沒讀過書,沒接觸過網路,否則還有還有那麼多的理財產品、這個幣、那個幣在等著他。如果不是這些個媒體和市中院一次一次的挽救他。說實話,那他的人生恐怕早已萬劫不復了……”
張睿明停頓了片刻,眼神慢慢變得有些發紅,張靚知道他要說到重點了。
“而這麼些年啊,我對他印象最深的,感觸最多的是今天下午他聽那個”財富計劃”課程時的場景,當時那窩點的講師就站在臺上,下面是數十張和趙左一樣的面孔——麻木,呆滯,帶著對一夜暴富的幻想,卻不知道該做什麼,只是一遍遍的陷入深淵……而那講師當時就對著這群人痴痴的面孔,用力的敲著黑板,用振聾發聵的聲音吼著他們,好像他們是被訓的罪人一般……”
“當時吼他們什麼了?”張靚怔怔的問道。
張睿明挺起了胸膛,模仿當時那講師的語氣道:“你們有沒有問過自己,每天辛辛苦苦,什麼時候才能參與上層社會的財富分配?這是為什麼?這是因為你們的愚蠢!膽怯!和不思進取!”
說完這段後,半響間,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而在長久的沉默後,最後是張睿明站起身,眼睛裡噙著淚水的問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想要過好這一生就這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