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好事嗎?張睿明不知道,他只是有股說不出的無力感在心頭蔓延,抬頭望了望四周的一切,是如此的安靜祥和,溫黃的燈光下,是幾位散坐在地板上夜讀的不歸人,這些選擇理性、選擇智慧的人們讓他決定安心,而此刻回想起下午李素紅和趙左那狂熱愚昧的面孔,一下被這兩個隔離斷層的世界所感慨,竟不知哪個才是真實。
“對了,那周強農之後還找過你沒有?”
見張睿明久未答話,張靚此時換了個話題問道,卻沒想自己面前的這位部長一下竟目光有瞬間的冷冽,神情也一下嚴肅起來。
“沒有找過我……但是我今天聽到一些資訊,對了,我倒想問問你們聯合工作組這邊,有沒有和周強農接觸過,你們知不知道他有過“醫鬧”的情況?”
見張睿明如此一說,張靚馬上便附和道:“對對,我今天就是想和你說這件事的,現在外面都知道這次對泉建的調查都是因為三歲女孩小周陽而起,她父親周強農和伯父週二力也是衝在這次事件的第一線,如果不是他們持之以恆的發聲,以及起訴,泉建的這些違法事實不會曝光的如此之快,但是我們聯合工作組在最近對這一系列周邊情況的線索摸排後發現,這周家人也並沒有完全說實話……”
張靚一邊說,一邊從手機相簿裡開啟來,遞到張睿明面前:“你看,這是周陽伯父週二力的微博記錄,他是把泉建介紹給周家的人,而且也是他將小周陽引薦給舒熠輝的,你再看看他這刪去的微博記錄——周家人說他們在去年一季度吃了權健三個月的藥,說孩子病情不好之後就回津港附一醫院繼續西醫治療,再也沒用過中藥。但從週二力微博來看,周陽其實一直在吃中藥。而週二力曾經在微博裡不斷抱怨過津港附一醫院的醫生,說他們不負責任,導致了周陽病情的惡化,還說要去曝光,要找主治醫師麻煩。但真面對媒體時,在與狀告泉建最關鍵的時候,那些採訪裡,他都省去了這段往事,只說周陽是因為吃著權健的藥,突然病情就惡化了的……”
張睿明接過張靚的手機,粗略的翻了翻,還真是相關的微博後臺記錄,這下他將一切都理了個清楚,看來周強農還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在一邊起訴泉建的時候,就避而不談在津港附一醫院治療的事,等那邊泉建的案子塵埃落定了,他這下又放開手來,藉著女兒的悲慘故事,找到津港附一這邊,找當時的主治醫師要個說法,這才導致了今天中午那場研討會上的一幕,那叫陳晨的基層法律工作者還以為這一切都是自己在幕後主使,這才鬧上了這場大會。
想到當時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卻一時被那姑娘懟到語塞,張睿明心裡一時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他一直自付問心無愧,可現在人非聖賢,哪裡能永不犯錯,又哪裡能輕易看穿他人肚子裡的心呢。
想到這,張睿明嘆了口氣,將今天下午在大會上那陳晨口中那小周陽的主治醫師——小王醫生的事情同張靚講了一遍,說的這姑娘也忍不住氣憤起來。
“我就知道這周家也不是什麼好人!這也太過分了吧,一邊找泉建這邊中醫的麻煩,這邊搞定之後,馬上就去找人家醫院主治醫師的麻煩,還藉著他女兒的經歷大肆賣苦,整的人家好好的一個醫生結果卻沒了工作……哼,話說回來,這家人也算運氣好,現在聽說二審的的上訴書已經到了中院了吧,中院好像還特意開了一個會,估計應該是藉著這波輿論,應該是會發回重審了,說起來,如果對手不是泉建,周家人基本沒有勝訴的打算。但有時候真的不得不承認,他們這波運作還是厲害,居然還真給他們翻過來了……”
張靚說到這裡時,一下回想起來,自己這師父才是裡面最大的推動者,她顧忌了一下張睿明的感受,偷瞄了一眼,只見張睿明神色如常,她才放心的繼續抱怨下去:“我們工作組這邊也和附一醫院那邊聯絡過了,只知道這周家找過他們醫院麻煩,可是沒想到居然還讓那名實習醫生解除了合同……你看看,要不我們回去做做工作,讓醫院考慮一下這個事,要不要收回成命?不然實在有口氣出不來。”
張靚這義憤填膺的樣子,讓張睿明有些無奈,他雖然中午被陳晨懟了一個厲害,卻怎麼也怪不了周強農一家人,在他看來,這是更可怕的一幕:這一切就是一個烏洛波洛斯之環……是一個互相欺騙、互相傷害、無人可以逃脫的悲劇。就像“烏洛波洛斯”這個西方鍊金術的圖騰——銜尾蛇,這些社會底層,毫無自贖機會的人們,他們的人生從來沒有選擇和機會,沒有資源、沒有金錢,沒有學歷,沒有知識,而無數收割他們的陷阱卻又擺在面前,泉建是他們眼裡的救命稻草,而實際上卻同那些“廣*告機”、“買碼”、“雅潔”等等等等騙局一樣,都是瞄準了他們那點賴以求生的錢財,而舒熠輝自己呢,他一個曾經被抓過,被判刑過的農村老賴,後面變成一名揮灑著上億鈔票,坐著直升飛機回鄉的金
融巨鱷,舒熠輝他不也是正用自己的經歷闡,釋了一個殘酷的事實:在這底層無盡的泥沼困境之中,只有踩著別人的肩膀,吞噬別人的生命,才有可能殺出一條血路。
而他自己卻又極其偶然的,被一個早就去世的小女孩,被一個他已經吞噬掉的養料血骨所絆倒,居然成為了他這保健品帝國的崩潰之源。
張睿明突然想喝一杯酒,但面前只有這杯美式,他抿了一口,對張靚說道:“讓醫院收回處分?理由是什麼?現在又是什麼情況?我不是反對,只是覺得希望不大,當然,你也可以去試試。”
聽張睿明這樣一說,張靚自己也覺得不太靠譜,她支吾了兩下,也不說話了,張睿明突然很有些感慨,他突然看了看手上這本《蛤蟆的油》封面,上面是黑澤明那極其非典型的日本人肖像。
“你看過黑澤明的經典之作《七武士》嗎?”
張靚搖了搖頭,她不知道張睿明為何會突然提到這部電影,指著張睿明手中的書奇怪道:“是這個人的電影?是最近的電影?”
張睿明凝視著封皮上黑澤明那深邃的眼神,彷彿對著張靚,又彷彿不對著任何人說道:“那部電影講的是關於幾名落魄武士被一群窮的吃不飽飯的農民僱傭,替他們去抵禦山賊,開始是在……算了,直接講大概吧,總之,在那夥山賊被武士剿滅之前,那群農民把武士當親爹一樣伺候著,將自己的那點口糧分了一半出來,可山賊被剿滅以後,農民的馬上就將武士看作了蠹蟲和討厭鬼,他們只關心自己的土地和莊稼上,你武士只要離開他們的村莊就好。結尾時,農民們匆匆忙碌著,根本沒有看武士們一眼,哪怕曾有四位可貴的武士為保護這些村民而犧牲。而剩下的三名武士因此感到深深地失落,特別是當他們內心已經不那麼鄙視農民,甚至可以希望跟這些農民成為朋友的時候,卻嚐到了那種熟悉的被人拋棄的滋味,只不過,這次拋棄他們的不再是大名或者財主,而是農民……”
聽張睿明說的慎重,張靚一時也不好怎麼出聲,過了半響,她才吶吶問道:“……哦,這和這個案子又有什麼關係呢……”
張睿明苦笑一下道:“我舉這個例子,是想提裡面關於底層農民的一段話,我覺得很有意義,裡面菊次郎就說過一段臺詞,他當時訓斥那些幼稚的只把農民當作弱勢者的年輕武士道——
你們把農民當作什麼?
以為是菩薩嗎?
簡直笑話,農民最狡猾,要米不給米,要麥又說沒有。
其實他們都有,什麼都有!
掀開地板看看,不在地下就在儲物室,一定會發現很多東西。
米、鹽、豆、酒...到山谷深處去看看,有隱蔽的稻田。
表面忠厚但最會說謊,不管什麼他們都會說謊!
一打仗就去殺殘兵搶武器……
聽著,所謂農民最吝嗇,最狡猾,懦弱,壞心腸,低能,是殺人鬼!”
張睿明說這番話時眼神猙獰,咬牙切齒,讓張靚一時間完全能夠想象電影裡那名武士眼冒火焰的神情,她這下也有些觸動,她捧起手中的可愛茶杯,喝了一口她自己面前的那邊奶茶,突然有些疑惑,想說卻怕惹張睿明不開心,糾結了半響,才眼睛裡都帶著些許猶豫道:“部長,你這樣說,我都想回去看看這部電影了,但是……你這個說法我還是有些不太贊同,雖然周強農他們這樣“醫鬧”的行為有些過分,但他畢竟還是受害者啊!他女兒也是因為這些無良的黑心保健品公司才病情惡化過世的,我覺得他再怎麼樣……也算不上“殺人鬼”吧……我覺得,比起譴責他這樣的受害者,還是更應該抓出到底是誰讓他們變得“奸詐”的元兇……”
張靚說這些時,她先偷偷瞄了張睿明的神情,見這位頂頭上司沒有太大表情變化才提心吊膽的把這話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