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竄動。
“二!”
那名穿白襯衣的中年人旁邊的幾名村民,已經自發的退開一步,似乎都害怕把自己牽扯進去似的。
“三!”
張睿明剛數完,就聽到一個聲音喊道:“這個人就是我們村長!你們找他!跟我們其他人沒有關係!”
人群開始沸騰起來,“對,都是這些村幹部搞的!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只是收了幾百塊錢汙染費,大不了退了嘛!嚇我們幹什麼嘛!”各種聲音此起彼伏。
而在村民的指責中,那名穿白襯衣的男子走出人群,低著頭說道:“我是村長,我跟你們走。”
…………
在富於鎮中心小學的辦公室裡,淡黃色的燈光,破舊的門窗,能夠找到這校長借到辦公室已經是萬幸,張睿明倒也不期待這裡條件能和司法系統的執法辦區那樣功能齊備,安全完善。能夠把這陳村長帶到這裡把詢問材料做了,已經要燒高香了。
公益訴訟並不是刑事訴訟,除了刑附民公益訴訟外,一般無法對當事人採取強制措施,採取措施也不是檢察院民行科的事。所以張睿明現在帶陳安和到富於鎮中心小學來接受詢問也並不是什麼強制措施,沒有什麼強制力。完全是之前那番話震懾住了這名老實的村長,他主動配合而已,也幸虧現場環保局來的人多,如果只是張睿明和張靚兩人,那在那麼多村民的圍觀下,是絕對帶不走這村裡任何人的。
環保局田局長帶著監察大隊十多名兄弟,衝破村裡的圍觀人群,把張睿明等人帶出了金田村,送到中心小學這裡,打了個招呼就一腳油門回市區去了,臨走前田局長答應張睿明,小屋那汙染源的檢測結果一出來就馬上告知津港市檢,張睿明連連感謝。今天這案子接觸下來,區環保局算是比較給面子的兄弟單位了,但是這村長陳安和,田局長和環保局方面並不想接手,畢竟環保這塊他們已經做完他們的本職工作了,這種問責、訴訟的事……不好說,容易惹一身騷,乾脆就讓張睿明他們津港市檢接手,反正到時一併處理就是了。
在這種情況下,張睿明只能就近借了中心小學的一間辦公室,來給這名陳村長好做詢問材料,畢竟自己暫時也控制不了陳安和,又不能帶回檢察院,在村裡鎮裡別的地方也不安全,只能找這種事業單位之類的,寄希望這陳村長沒那麼惡浪滔天,不會指揮手下做出衝擊機關單位這樣的事來。
而且這陳村長看起來也不像那種人。
這陳安和長相普通,身材矮小,倒也算文質彬彬的,與張睿明開始的設想完全不同,他最開始以為,這起案子屬於典型的謀利私排汙染物案件,一般都是村霸鄉匪什麼的,魚肉鄉里的那種人,起碼也是一個強勢的村幹部為了弄錢什麼的。
因為你想偷偷弄快地排汙收費。這事在村裡不強勢一點根本做不成,太多人眼紅你了,起碼要鎮的住,張睿明完全沒想到這富於鎮的案子主謀居然是陳安和這樣一名看起來典型的“老實人”?
問話長達兩個多小時,陳安和比想象中的還要配合,張睿明幾乎還沒采取什麼問話技巧,他就把整個情況都吐露了出來,問話材料中寫了整整六頁,可這每張紙卻都看的張睿明背脊發涼、心寒膽戰。
每個人的心底都是一座深邃不見底的深淵,從深淵下望,不知道是人是鬼,是佛是魔。
這件事情要從兩年前講起,開始是這樣的:
陳安和是一名年輕村長,雖然外表看起來顯得憔悴,他卻實際上與張睿明是一年的,這些年他過的並不輕鬆。
金田村是富於鎮周邊的一個貧苦村,富於鎮過去搭上了津港市“國家級旅遊城市”評選的便車,引入了大量的財政投資,馬路修的那叫一個寬敞,路燈是十米一個,一幢幢小洋樓蹭蹭就立了起來,看的旁邊的金田村村民是羨慕不已,特別是那個荷蘭小鎮“烏特勒支”專案,那百畝花海,在鄰居金田村村民眼裡,嘖嘖嘖,富於鎮的日子簡直就是美國那樣的發達國家的日子!
而金田村卻是一個貧困村,雖然面積廣大,但大多是無法種植的貧瘠土地,交通不方便,也不能像一些拆遷村一樣搞土地財政,也沒有效益好的村屬企業,是一個沒人願意來的窮鄉僻壤,只有最靠近富於鎮收費站這邊的幾戶居民,還能靠這高速公路搞點汽修、飯店之類的小生意。
金田村的村長不好當,幾乎每天都被人指著脊樑骨罵沒出息沒用,在許多村民看來,村裡沒錢沒發展就是因為村幹部沒用,不會去鄉里區裡跑專案弄錢回來,也不會向上級哭窮,沒錢就沒人心,前面幾任村長見沒什麼路子還要捱罵,沒搞多久就都卸擔子走人了。
於是前年,又開始新一輪的村長選舉,因為是窮村,先前那些村長的下場大家也都看得到,所以這村長也沒什麼人爭。大家就推舉老實公道的陳安和來當,而一般人也受不了那個氣,陳安和是一名老實人,也真有自己的想法,還真沒推辭,就成了現任金田村的村長。
他外表老實笨拙,心裡卻是有一腔熱血的,他想帶著村裡致富,最開始也是想方設法,上下跑動,引進柑桔品種,發展新型種植。可一方面確實沒錢沒技術,另一方面剛好碰上柑桔大年,全國柑桔供大於求,價格暴跌,眼看一年過去了,村裡還沒有任何起色,陳安和心裡也很焦急。
事情就是這個時候開始的,起源於去年的一場群架。去年上半年的一天,陳安和正在村委會辦公室坐著,突然有村民衝進來,喊道“出事了!殺人了!”
陳安和心裡一驚,連忙跟著跑出去,到了現場,他看到十幾名村民拿著耙子鋤頭圍著一輛大掛車,掛車的駕駛樓玻璃窗戶都已經被砸碎了,駕駛員被拖在地上,已經被村民打成一個血人,看上去不知道還有沒有氣。
“怎麼回事!報派出所沒有!?”陳安和到現場看到這情況,心裡一驚,他最怕的是人沒了,那這可是命案啊。
旁邊一名叫黑子的村霸,這時一臉不屑的說道:“報什麼警,我們留了手了,沒打死,留了他打電話叫人送錢的力氣。”
陳安和趕緊俯身去看那人情況,發現確實身上大多是劃傷,看起來沒有傷及內臟骨頭,但是現在這出血量,拖久了也怕萬一有危險。
“我還是趕緊報警吧”陳安和說完就拿出電話撥打起來。
“你個傻逼村長!他媽的選你當村長只是一個背鍋做事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是吧!”那叫黑子的村霸一把扇飛陳安和手裡的電話,他惡狠狠的指著陳安和說道:“這司機他媽的偷偷開車到我們村裡來排汙水的!剛好被我們發現了,現在只是給他一點教訓,他家裡還必須送錢過來賠償我們村裡!你他媽是不是傻!?還報警!?別人害我們村,你他媽還替外人著想!?這件事起碼要這司機家裡拿20萬來!我們今天在這裡的兄弟姐妹們一人先分幾千!大家也是拿個辛苦錢,是不是!”
聽到有錢分,在場的幾名閒漢先歡呼叫囂了起來,眾人摩拳擦掌,這一晚上就能搞幾千塊,那這比什麼生意都賺錢啊!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說法並沒有誇張,許多治安環境惡劣的鄉鎮小路上,經常會有七八十歲的老人和揹著小孩的婦人,守著路旁,等一有車輛經過,就站到路上來,也不說話,也不讓路,必須要司機給個十塊、八塊的才肯放行,特別晚上,村裡的小路上,一臺車想過去沒扔個幾十塊錢那是想都不要想,這事派出所也不好管,一個窮鄉僻壤,出警不知道要幾個小時,等到了,早就沒人了,再說這麼一點金額,你有幾個民警?你敢在人家村裡拿人?叫村幹部也沒用,一講起來,這些村民就是一個口氣——國家給我們自己村裡修的路,憑什麼給你們外人開!?
金田村也是這樣一個治安惡化的偏遠窮苦鄉村,剛好讓這些村霸鄉匪碰上這麼一個準備偷排汙水的倒黴蛋,那真是送到嘴裡的肥鵝,平時還是小打小鬧,攔個車還要說些“壓壞了路”“踩壞了田地”之類的藉口,這下這掛車司機自己送個把柄來,拉著一大罐子的發臭汙水,一根管子正從罐體上面引下來,偷偷排到林地裡。這不是賊偷了賊老大,自己找死嘛,黑子等人準備趁機敲一筆大的。
黑暗中,陳安和趴在地上,摸索著自己被打飛的手機,等他好不容易站起來,那司機已經被黑子用鐮刀架著,撥打了家人電話,讓人送錢來。
見錢就在路上了,黑子臉上露出獰笑來,用鐮刀刀背拍在那司機臉上,“現在才老實了,我說了,這事你要是不送錢過來,你這大車我馬上一把火燒了!你要是敢叫警察,你自己先給蹲牢裡去!老子不太懂法,但是你做這個事應該也是要蹲幾年號子的吧。”